凌晨一点十七分。
永安殡仪馆地下仓库。
我叫陈默,二十八岁,新来的仓库管理员。今晚是第一个夜班。
黑色卫衣洗得发白,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右耳的十字架耳钉是妹妹送的,她说戴着能保平安。我左手小指有道疤,高中时被酒瓶划的,现在碰到冷风还会隐隐发麻。
这份工作比外面搬运工多出三成工资。只要干满三个月,就能凑够妹妹骨髓移植的第一笔押金。我不敢请假,不能出错,更不能辞职。
可刚进来不到两小时,后颈就开始发凉。
像是有人站在我背后,对着皮肤轻轻吹气。
我没回头。
仓库里不能乱看,老王说的。他是保安队长,退伍兵,话多但靠谱。上岗前他拉着我说,夜里听到响动别急着查,先喊三声“闲人免进”,再拿手电照地面,别照墙角。
我没照做。
现在才第一天,我不想显得太紧张。
我低头继续核对清单。三箱祭祀用品要上第七排货架。纸钱、香烛、锡箔元宝,标签都模糊了,字迹晕染成灰团。空气又湿又冷,头顶的日光灯一闪一晃,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走到第七排时,呼吸突然冒出了白气。
别的区域没这么冷。我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往前走。
货架之间的通道只容一人通过。铁皮柜子高到顶,两侧堆满未登记的旧物,布罩下露出半截寿衣袖子。我的右手突然僵住,指尖像泡进了冰水,整条胳膊一阵发麻。
我脱下卫衣,裹在手上,继续搬。
箱子不重,但滑。我咬牙撑住,一层层码上去。最后一箱放稳,我看眼表,一点五十二。还来得及登记。
我快步往值班台走,脚步在水泥地上回响。
刚坐下,笔尖还没碰纸,就听见声音。
很轻。
像是小孩在哭。
我停住。
心跳一下变重。
那声音从东侧传过来,断断续续,带着鼻音,一声接一声。不是水管漏水,也不是老鼠。我听过小孩哭,这声音不对劲,太安静了,像被捂住了嘴,只剩一点点漏出来。
我盯着门口方向。
按规定,凌晨两点后可以休息。现在已经一点五十五,我可以不管。
但我不能装没听见。
我是这里唯一的值班员。出了事,责任是我的。
我抓起手电,站起来。
嘴里低声念:“可能是水管,也可能是老鼠。”
这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手电光晃了一下,照出前方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头歪向一边。我停下,等光稳定,再走。
东侧通道更窄。两边是冷柜区,编号从1到6。越往里走,温度越低。我的鞋底踩在地面,发出粘滞的声响,像是踩在湿水泥上。
哭声还在。
我一步步靠近,手心出汗。
走到3号冷柜前,声音没了。
地面结了一层薄霜。白色,边缘微微卷起。我蹲下,发现霜面上有几道浅痕,像是什么东西被拖过,痕迹断断续续,延伸进冷柜底部的缝隙。
我想伸手摸。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一步一步,不快不慢。
我猛地回头。
手电光照过去。
是个老头。
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衣服旧了,但很干净。左胸口袋插着三支烟,都没点燃。他个子不高,背有点驼,脸在光线下显得灰白,眼睛很深,看不清瞳孔。
是老馆长。
全名叫周德海,永安殡仪馆的负责人,六十多岁,据说在这儿干了四十多年。没人见过他笑。新人来了,他只说一句:“守规矩,少问话。”
我站起身,手电往下压了压。
“馆长……您怎么来了?”
他没答。
目光越过我,落在3号冷柜上。
然后才转回来,看着我。
不是看眼睛,是看我的肩膀,像是在判断我有没有后退。
“你听到了?”他问。
声音很低,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点头。
“听见了,像是小孩哭。”
“然后呢?”
“我过来查一下,怕有异常。”
他沉默了几秒。
“查什么?”
“声音来源。”
“查到了吗?”
“没有。但地上有霜,还有拖痕……”
话没说完,他抬手打断。
“没有霜。”
我一愣。
“什么?”
“地上没有霜。”他说,“你看到的是水汽凝结。冷柜漏氟,遇潮结露,很正常。”
“可那声音——”
“是管道热胀冷缩。”
“可我明明——”
“小陈。”他忽然叫我的名字,“你是新来的,我不罚你。但记住,在这个仓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我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盯着我,语气没变,但每个字都像压下来。
“回去值班台坐着。手电关了。记录本上,一个字都不要写。”
我懂了。
这是警告。
我点头。
“知道了,馆长。”
他没动。
又站了几秒,才转身。
脚步声慢慢远去,消失在通道尽头。
我没立刻走。
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呼吸。
手电还亮着。我低头看地面。
霜还在。
白的,清晰的,那道拖痕也没化。
我蹲下,伸手碰了碰。
冷,刺骨的冷。
我收回手,慢慢站起。
走回值班台的路上,我没再回头看。
但我知道,那声音还会来。
我坐在椅子上,把卫衣重新穿上。外头没暖气,我从抽屉里翻出件旧棉袄,裹在身上。手电放在手边,电池换新的。
记录本摊开在桌上。
我拿起笔,在空白页上写了一行字:
“凌晨一点五十六分,东侧冷柜区疑似听到非正常声响,已上报老馆长,对方指示不予记录。”
写完,我撕下这页,揉成团,塞进裤子口袋。
然后合上本子,签了今天的日期和名字。
时间指向两点零七分。
我靠在椅背上,没闭眼。
门缝底下透进一丝风,吹得桌角的纸片轻轻抖。
我盯着那扇门。
只要我在,就得守着。
妹妹还在等钱。
我不能倒下。
也不能逃。
我不知道刚才那个老头是不是真的相信他自己说的话。
但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事,我已经没法当作没发生过。
哭声不会再停。
而我也再无法装作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