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一晃眼,二十年就过去了。如今我坐在有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敲着键盘,偶尔还是会想起2003年的那个夏天。那一年,非典的阴霾还没完全散去,整个社会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松弛和燥热。我们的单位,一个不起眼的小卫生防疫站,也在这股热浪中,显得格外安静又压抑。
我们的单位在一个独立的小院里,院子不大,种着几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夏天的时候,巴掌大的梧桐叶把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阳光只能从叶子的缝隙里洒下斑驳的光点。院里只有一栋六层的楼房,灰扑扑的,像个沉默的巨人。一到五楼,是几个兄弟科室,平时人也不多。而我们科室,被“发配”在了最顶层的六楼。
六楼是整个楼的“天台”,除了我们,再没别人。说起来也奇怪,我们科室人不多,加上领导正好八个。领导姓王,我们都叫他王主任,是个五十多岁,平时不苟言笑,但眼神里总透着点深不可测的男人。我们的值班室就在六楼最南头,一间房。房间不大,最里面靠东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桌子,面对着窗户,因为是夏天,整天开着,桌子上一部电话,和一台能上网的“大屁股”电脑。
那天下午,为了预防流行性疾病的发生,王主任突然宣布,从明天开始,我们科室八个人,每人轮流值一个夜班。任务很简单,就是守着电话,万一有上级的紧急通知,负责记录和传达。
这个决定一出,办公室里顿时哀鸿遍野。大夏天的,谁愿意守在这栋空无一人的楼里?尤其是六楼,白天都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到了晚上,那感觉可想而知。
但王主任的决定,没人敢反驳。
第一天晚上,轮到老石值班。老石是我们科室的“开心果”,四十多岁,胖乎乎的,最爱开玩笑,平时没个正形。他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正好晚上没人打扰,我上网斗地主去!”
第二天早上,我们陆续来上班,一进门就看见老石趴在桌子上,脸色有点发白,眼圈黑得像熊猫。
“哟,老石,昨晚斗地主通宵了?输得脸都绿了?”小李笑着打趣他。
老石抬起头,没像平时一样回嘴,而是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别提了,昨晚……这楼里不干净。”
值班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老石搓了搓胳膊,好像还很冷似的:“半夜两点多,我正准备躺下歇会儿,就听见外面走廊里有动静。‘嗒……嗒……嗒……’的,像是有人穿着高跟鞋在走路。可这楼里除了我,哪还有别人?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谁啊’,声音就停了。我开门出去看,走廊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说完,自己先干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听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们都面带笑容。不知道老石是在开玩笑呢,还是想吓唬我们。
老徐是个老实人,他推了推眼镜说:“老石,你别是自己吓自己。说不定是楼上或者楼下的声音,这老房子隔音不好。”
“不可能!”老石立刻反驳,“我听得真真儿的,就在我们门口!那声音,清脆得很,一步一步,走得我心里发毛。”
我心里有点发毛,但一想到是老石说的,又松了口气。这家伙平时就爱捉弄人,上次还跟我们说他们家闹鬼,结果是他窗户没关,半夜油脂猫进来偷吃东西被他老婆发现了。所以,大家嘴上说着“真的假的”,心里都把这当成他吓唬后来人的新玩笑。
第二天晚上,轮到老徐。老徐是个严谨的人,我们都有点替他担心。结果第三天早上他来上班,精神饱满,啥事没有。
“老徐,昨晚没事吧?”老石凑过去问。
老徐摇摇头:“安安静静,电话都没响一声。睡得挺好。”
这下,大家彻底放心了。都指着老石的鼻子骂他,说他为了不让后面的人值好班,编瞎话吓唬人。老石涨红了脸,一个劲地辩解:“真的!我听得真真的!你们不信拉倒!”可没人再信他了。
第三天晚上,轮到我了。
说实话,虽然嘴上不信老石,但心里还是有点打鼓。那天下午六点多,我吃完饭就早早地来到了单位。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心烦。我走进楼里,从一楼到五楼,挨个房间检查看了一遍,确认所有人都已经走光了。我走到院子的铁门前,掏出钥匙,“咔嚓”一声,把大锁给锁上了。
这样一来,整个六楼就成了一座孤岛,唯一的入口被我封死。钥匙就揣在我兜里,一方面是防止小偷,另一方面,也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毕竟,只要没人能进来,就没什么好怕的。
回到六楼的值班室,我打开电脑,连上了网络。我随便逛逛论坛,看看新闻,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夏天的夜晚很长,也很闷,值班室里那台老旧的电扇吹出的风都带着一股热气。只有窗外的刮来的风还能偶尔凉快一点。
我有听了几首歌曲后,大概十点二十左右,我看了看时间,觉得有点困了,准备上床休息。就在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的时候,一个奇怪的现象,让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了起来。
我们的值班室门是敞开的,正对着走廊。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我进来的时候亮着,现在已经灭了,一片昏暗。办公室里的灯光,从门里斜着照出去,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了一片明亮的光区。
就在那片光区的边缘,我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是一个人形的黑影,正从北往南,也就是朝着我们办公室的方向移动。我的心“咯噔”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北面?我们六楼的北面,是楼的拐角和院墙,根本没有任何光源,更不可能有人!而且,我之前已经反复确认过,整栋楼除了我,再无他人。院子的铁门被我锁死了,钥匙就在我口袋里,谁能上来?
最诡异的是,那个黑影,它开始只是一个投影。就像电影里被放大的剪影,扁平地贴在地面上。它没有实体,只是一个纯粹的、移动的黑暗。它走得很慢,很平稳,就像一个正常人散步一样。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影子,大气都不敢出。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为眼前这不可能的一幕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是远处路灯的反射?可北面是墙,没有路。难免的投影应该相反,也不可能,是我在做梦?可我现在还没睡觉!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就在我疑惑到极点的时候,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走到我门口的黑影,突然停住了。然后,它……它站了起来。
我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那个过程。它不是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而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图形,硬生生地“折”成了三维的立体。那个黑影从地面上“剥离”出来,变成了一个漆黑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就是一个纯粹的、比黑夜更黑的影子人。
它“站”起来后,大概一米五左右那么高,然后,它转过身,背对着我办公室门口的楼梯,开始往下走。它的动作很怪异,不是走,也不是跳,更像是一种“流淌”,悄无声息地顺着楼梯的扶手,滑向了五楼。
我的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脖子。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谁!谁在那儿!谁要出去!”
我的喊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一瞬间五楼,四楼、三楼,所有的感应灯都亮了起来,但是那个影子下楼去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连衣服摩擦声、脚步声都没有,仿佛它只是我的幻觉。感应灯也没有一个亮的!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勇气交织在一起。我抓起门后的一根竹竿就冲了出去,顺着楼梯就往下追。我从六楼追到五楼,什么都没有。我又追到四楼、三楼、二楼……每一层都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最后,我一口气冲出了一楼楼梯口,来到那个被我锁上的大铁门前。我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心脏还在疯狂地撞击着胸膛。铁门好好地锁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院子里,连只猫都没有。
它去哪了?
我站在原地,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晚风从院子里吹进来,凉飕飕的,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我不敢再在楼下多待,疯了一样又跑回了六楼。回到值班室,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门从里面反锁,然后搬了一把沉重的实木椅子,死死地抵在门后。又在椅子上找了一些能增加椅子重量的物品,放在上面,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稍微有了一点点安全感。
上半夜,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是我唯一的光源。我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任何动静,但外面始终一片寂静。那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害怕。
下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梦见了一个黑影,它就站在我的床边,慢慢地向我俯下身。我看不清它的脸,却能感觉到它在对我笑。然后,它伸出两只手,那双手的指甲变得又长又尖,像野兽的爪子,慢慢地、慢慢地伸向我的脖子……
“啊!”我猛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是冷汗。我惊恐地环顾四周,床前什么都没有,门还是被椅子顶着,窗户也被我关得好好的。我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
那个梦太真实了,那种被尖爪掐住脖子的窒息感,似乎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
我再也没了睡意。打开电脑,随便找了几首当时流行的歌曲,把音量调到最大,用那嘈杂的旋律来驱散心中的恐惧。我就这样,在音乐和恐惧的交织中,熬到了天亮。
六点半,天已经大亮。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单位,跑回家,一头栽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站起来的黑影,和梦里那双尖利的爪子。
因为从头到尾,我并没有真正“看”到什么实体,只是一个影子和一个噩梦,所以这件事回到单位,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怕说出来,大家会像对待老石一样对待我,说我编故事。而且,我自己也无法确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四天晚上,轮到张哥值班。
张哥是我们科室的“定海神针”。他快四十了,部队转业回来的,身高一米八五,体格健壮,膀大腰圆。平时为人正直,胆子也大。我们都觉得,要是张哥值班,就算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得被他一拳打跑。
所以,那天下午下班,我们还开玩笑地跟张哥说:“张哥,今晚要是听见高跟鞋声,你就吼一嗓子‘站住’,看看是人是鬼。”
张哥哈哈一笑,拍着胸脯说:“放心,老子在部队里什么阵仗没见过,就怕它不来!”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单位,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办公室里的人都聚在一起,脸上带着惊慌和不安。老徐看见我,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出事了,张哥出事了!”
“什么?”我心里一沉,“怎么了?生病了?”
“不是,”老徐摇摇头,脸色很难看,“听司机说是病了,夜里打电话让他接着送医院去了!”
“这么好的身体,说病就病了?”我有点疑惑。
“不知道,电话里张哥声音抖得厉害,就说不舒服,让我们别担心。王主任已经去医院看了。”
我们办公室里人心惶惶,一上午都心神不宁。快到中午的时候,王主任从外面回来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只说了一句“张哥没事,就是夜里受凉感冒,在医院里输液”,然后就走了。
大家虽然疑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各自散了。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事和我那晚的经历脱不了关系。下午,我找了个借口,跟王主任请了半天假,直接打车去了市一院。
在住院部的病房里,我见到了张哥。他正躺在病床上,手上挂着点滴。他那张总是红光满面的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张哥,”我轻声喊他,“你怎么了?”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赶紧上前扶住他。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还在微微发抖。
“小兄弟,”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我可能遇到鬼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哥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回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他开始讲述那个让他崩溃的夜晚。
“昨天晚上,我跟你一样,把楼下的大门锁好,就在办公室里上网。到了十一点多,感觉有点困,就上床睡了。我睡觉喜欢开着灯,亮堂堂的,睡得踏实。”
“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突然感觉脖子一紧,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勒住了。我一下子就醒了,想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我猛地睁开眼睛,灯还亮着,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了……”
说到这里,张哥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就趴在我身上,正用两只手死死地掐我的脖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款式很老,像是民国时期的那种。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特别长,乌黑乌黑的,从头上一直垂到地上,把她的脸都遮住了,只露出……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什么眼睛啊……”张哥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人的眼睛!是青白色的,没有眼珠,就是两个惨白的眼眶,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指甲……我的天,她的指甲又长又尖,像铁钩子一样,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我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冰冷和疼痛。”
我听得头皮发麻,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这描述,和我梦里那双尖利的爪子,何其相似!
“她看到我醒了,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反而笑了。”张哥的牙齿在打颤,“她发出‘嘿嘿……嘿嘿……’的笑声,那声音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又干又涩,像用指甲刮黑板。然后,她咧开了嘴,我看到了她的牙,又长又尖,像野兽的獠牙。”
“那一瞬间,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没了,只剩下恐惧。我当过兵,在边境上跟罪犯真刀真枪地干过,可我从没怕过。但那一刻,我怕了!我怕得要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挣扎,竟然挣开了她掐着我脖子的手。我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跟她扭打在了一起。”
张哥卷起自己的裤腿,我凑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了瘀伤。最恐怖的是,有几处瘀伤的痕迹,分明是几道长长的、弯曲的爪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过。
“你看,”张哥指着那些爪印,声音都在抖,“这就是她掐的,抓的!那东西力气大得吓人,又冷又硬,根本不像个人!我虽然个头大,但跟她打起来,感觉自己像个孩子。她又是掐又是抓,我身上到处都是伤。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想着跟她拼了!”
“后来,我瞅准一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她踹了一脚。正中她的胸口。她‘嗷’地叫了一声,那声音不男不女,凄厉得很。她好像被我踹疼了,松开了我。我以为她要跟我继续打,谁知道她回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竟然……竟然回头纵身一跃,就从那窗户跳了下去!”
我想起了值班室靠南的那扇窗户。
“那可是六楼啊!”他激动地说,“我吓得腿都软了,在床上坐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我赶紧给司机小刘打电话,让他来接我。在等他的时候,我壮着胆子下楼看了一眼。我跑到院子里,对着我们办公室窗户下面的位置,用手电筒照了半天,地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别说人了,连个血迹都没有!那么高的窗户跳下去,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肯定:“所以,我怀疑,我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人!是鬼!一定是鬼!”
听完张哥的讲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老石的“高跟鞋声”,我的“影子人”,张哥的“黑衣女鬼”,这三件事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法辩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我们那栋楼的六楼,真的有“东西”。
我把裤腿放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张哥,你别怕,都过去了。你现在安全了。”
可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后来,张哥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他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沉默寡言,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惊恐。没过多久,他就申请调离了我们科室。
张哥调离的那天,王主任把我们几个人叫到一起,宣布:“从今天开始,夜班取消。”
我们都没说话,但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我们科室再也没有人值过夜班。六楼的值班室,后来直接背锁上了,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而张哥经历的那件事,也成了我们科室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不愿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