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十八岁的林轩趴在书桌上,被一阵尖锐的头痛惊醒。不是那种昏沉沉的胀痛,而是像有一根冰冷的锥子,抵在他的太阳穴上,缓缓旋转。
他坐起身,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帘紧闭。但那冷意并未消退,反而顺着脊椎一路向下,缠绕不去。耳边,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水滴声,嗒……嗒……嗒……,规律得让人心慌。他甩甩头,声音消失了,但那股阴冷的被注视感,却挥之不去。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快一周了。从那天他路过老街那口被封死的古井开始。
起初只是噩梦。梦里总有一个女孩,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站在井边,背对着他。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缓缓转过头,林轩却总在看清她面容的前一刻惊醒,只记得那双盛满哀伤与绝望的眼睛,和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后来,异象开始侵入现实。他会突然闻到一股土腥味混合着……铁锈味?像是井壁的青苔遇上了什么不洁之物。喝水时,杯中的水会无缘无故泛起涟漪。更诡异的是,他的手机相册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张古井的黑白照片,角度刁钻,仿佛是从井底向上仰望,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和被水泥封死的、令人绝望的井口。
林轩不是没想过求助,但怎么说?说自己被一个女鬼缠上了?他甚至可以想象父母担忧又带着一丝“这孩子学习学傻了”的眼神。
直到昨天晚上。
在又一个关于古井和蓝衣女孩的噩梦中,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惊醒。梦里的场景异常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井沿冰凉的石头触感。那个女孩,这次完全转过了身。她的脸很清秀,却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紫。她看着他,没有开口,但一个清晰的声音直接灌入林轩的脑海,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和哀求:
“林轩……帮帮我……我在井里……好冷……”
林轩猛地坐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
她认识他!
记忆的闸门被轰然冲开。一年前,也是夏天,他在老街那边的旧书市淘书,遇到过这个女孩。她在一个卖旧首饰的摊子前徘徊,看中了一个廉价的、镶嵌着淡蓝色玻璃的蝴蝶发卡,却因为差几块钱,犹豫了很久。林轩当时刚好在旁边,鬼使神差地帮她付了钱。女孩很惊讶,抬头看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声说了句“谢谢”,告诉他她叫“苏晓”。
他们只聊了几句,知道她就住在老街附近。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后来林轩再去,却再也没见过她。听摊主含糊地提过一句,好像是说那女孩跟继母关系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搬走了,或许是去了外地亲戚家。
当时他没多想,如今想来,那摊主的眼神里,分明藏着恐惧和讳莫如深。
“苏晓……”林轩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度,书桌上的台灯闪烁了几下。那冰冷的、被注视的感觉陡然变得强烈,仿佛苏晓就站在他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是幻觉,苏晓的鬼魂真的找上了他。她不是搬走了,而是被杀害,封在了那口井里!
“是你吗,苏晓?”他对着空气,声音有些干涩地问。
没有回应。但书桌上的一支笔,却自己滚动起来,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字:
井。报仇。
字迹被水渍晕开,像是泪,又像是井底的湿气。
林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愤怒和怜悯——开始升腾。那个有着月牙般笑眼的女孩,竟然遭遇了如此毒手。
“好。”他看着那模糊的字迹,一字一顿地说,“我帮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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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林轩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他成了苏晓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点,一个被迫的“通灵者”。
线索以各种离奇的方式出现。
他会突然一阵头晕,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一个面容刻薄的中年女人(他直觉那就是苏晓的继母王桂芬),狰狞地举起什么东西……然后是剧烈的坠落感,冰冷的井水淹没口鼻……最后是黑暗,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水泥被糊上的模糊景象。
他在网上搜索本地的旧新闻,关于一年前的失踪人口。果然,有一条简短的信息:“本市女孩苏晓(17岁)于去年8月15日失踪,警方初步排查后未发现他杀嫌疑,怀疑为其自行离家出走。” 报道轻描淡写,配图是苏晓的一张证件照,笑得有些拘谨,正是他记忆中那个女孩。
林轩尝试靠近那口位于老街深处的古井。井口被厚实的水泥封死,周围堆放着一些杂物,显得荒凉而破败。越是靠近,他头痛和寒冷的感觉就越强烈。他甚至能听到耳边传来苏晓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那声音直接在他的脑颅内回荡,凄楚得让他心头发酸。
他假装成对老街历史感兴趣的学生,向周围的老人打听。提到苏晓,人们大多摇头,语焉不详。但提到她的继母王桂芬,邻居们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那女人啊……啧啧,厉害得很。”一个摇着蒲扇的老奶奶压低声音,“晓晓那孩子,可怜哦。亲爹死得早,跟着后妈过,没少受气。”
“她失踪后,王桂芬哭得可伤心了,说是孩子跟她吵了架,自己跑了。”另一个大爷撇撇嘴,“但没两天,就看她开始翻修屋子,还买了新电视……哪像丢了孩子的样?”
这些零碎的信息,与苏晓灵魂传递来的痛苦画面交织在一起,逐渐拼凑出悲剧的轮廓。
一天深夜,林轩在电脑前整理线索,困意袭来,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又进入了那个梦境。这一次,他仿佛附身在了苏晓身上。他/她正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是苏晓的家),与继母王桂芬激烈地争吵。争吵的内容模糊不清,但“大学学费”、“存折”、“你爸的钱”等字眼格外清晰。王桂芬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猛地将苏晓推倒在地,头撞在了桌角。苏晓(林轩)感到一阵剧痛和眩晕,视野开始模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到王桂芬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一种更可怕的、决绝的狠厉所取代……
林轩惊醒,冷汗涔涔。他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下关键词:“存折”、“学费”、“争吵”、“推倒”。这很可能就是杀人动机!苏晓的父亲可能留下了一笔钱,苏晓成年后想要动用这笔钱去上大学,激怒了企图独占财产的继母。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感觉”和“梦境”,以及邻居的闲言碎语。没有一样能作为证据交给警察。他需要实物,需要决定性的证据。
“证据……在哪里?”他对着空气问。
书桌的抽屉,突然自己滑开了一条缝。一股力量引导着他的手,伸向抽屉最里面,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一把老式的、带着些许暗红色锈迹的钥匙。这钥匙他从未见过。
“这是……?”他捏着钥匙。
笔记本再次无风自动,翻到新的一页。那支笔立起来,快速画出了一幅简陋的示意图——一个老式木质衣柜,衣柜内部的顶板上,画着一个叉。
林轩明白了。这是苏晓家衣柜的钥匙,证据就藏在衣柜顶板上面!
机会很快来了。他从邻居的闲聊中得知,王桂芬最近在附近的一家超市做临时工,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是她雷打不动的上班时间。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林轩深吸一口气,走到了苏晓家门前。这是一栋老旧的平房,带着一个小院。他绕到房子后面,根据苏晓灵魂隐晦的指引,在一堆废弃花盆下,找到了藏在里面的备用钥匙——这或许是苏晓生前偷偷藏的。
他的手心全是汗。非法入侵民宅,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一想到苏晓在井底承受的冰冷和黑暗,他咬咬牙,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后门。
屋子里的空气混浊,带着一股廉价香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他按照记忆中的示意图,迅速摸进了王桂芬的卧室。那个老式的木质衣柜就立在墙边。
他踮起脚,用手指摸索着衣柜的顶板。灰尘很厚。在靠近墙壁的缝隙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用塑料布紧紧包裹着的、硬邦邦的东西。
他的心狂跳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打开塑料布,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日记本,以及……一把用旧手帕包裹着的、锈迹斑斑的锤子!锤头上,那些暗褐色的污渍,即使隔了一年,依然刺眼地提示着它曾扮演过的可怕角色。
林轩屏住呼吸,翻开了日记本。是苏晓的笔迹。前面记录着一些少女的心事,对大学的憧憬,对继母苛刻的隐忍。直到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急促而愤怒:
“8月14日。她偷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疯了似的骂我,说家里没钱供我上大学……明明爸爸留下了钱!”
“8月15日。我又跟她提学费的事。她竟然说钱都被用光了!我不信,要查存折……她反应很大,打了我……我害怕……晚上再跟她谈最后一次,如果不行,我就去找居委会……”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八月十五日,正是苏晓失踪的日子。晚上谈最后一次……然后,她就永远地“消失”了。
证据!这就是铁证!日记本记录了动机和最后的冲突,而这把锤子,很可能是凶器!
林轩强忍着激动和愤怒,将日记本和锤子重新包好,塞进随身带来的背包里。他必须立刻离开,然后报警。
就在他转身准备退出卧室时,客厅里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哒。
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林轩的血液瞬间冻结。
王桂芬回来了!她怎么会提前回来?
他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脚步声朝着卧室走来,伴随着王桂芬哼歌的声音,心情似乎不错。
完了!如果被她发现,自己入室盗窃(在她看来),还发现了她的秘密,这个连继女都敢杀的女人,绝不会放过他!
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下。门把手,被缓缓转动。
林轩绝望地环顾四周,无处可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卧室的窗户,毫无征兆地“砰”一声自己关上了,声音巨大,吓了门外的王桂芬一跳。
“谁?”王桂芬警惕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客厅的电视突然自动打开,音量瞬间调到最大,刺耳的广告声充斥了整个房间。
“怎么回事?闹鬼了?”王桂芬的声音带着惊疑,脚步声转向了客厅。
是苏晓!她在帮他!
林轩抓住这宝贵的机会,立刻闪身到门后,透过门缝,他看到王桂芬正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去找电视遥控器。
就是现在!
林轩像一道影子般蹿出卧室,冲向通往院子的后门。
“站住!”王桂芬听到了动静,猛地回头,看到林轩的背影和他背上的背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而狰狞,“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她尖叫着追了上来。
林轩拉开门,狂奔而出。王桂芬在后面紧追不舍,她的叫骂声引来了几个邻居的探头张望。
“抓小偷!他偷我家东西!”王桂芬试图混淆视听。
林轩知道,绝不能被她抓住。他拼命奔跑,专挑小巷子钻。就在他即将被追上的时候,路边一个堆放的杂物箱突然倒下,正好拦在了王桂芬面前,将她绊了个趔趄。
王桂芬发出一声痛呼,追赶的速度慢了下来。她看着林轩消失在巷口,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和怨毒交织的神情。
林轩不敢停歇,一路狂奔到最近的一个派出所,冲了进去,扶着值班台,气喘吁吁地将背包放在台上。
“警察同志……我、我要报案……关于一年前,苏晓的失踪案……我知道她在哪里……还有,凶手是谁……”
他打开背包,露出了那个塑料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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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在老街那口被封死的古井周围,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警察和专业工程人员动用工具,小心翼翼地破开了封井的水泥。
水泥层被钻开一个洞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特殊腐败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林轩站在警戒线外,远远看着,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他体内的那股寒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耳边似乎响起了苏晓灵魂发出的、无声的悲鸣与颤抖。
救援人员(或者说,打捞人员)穿着防护服,下到井中。经过漫长而压抑的等待,一具被塑料布多层包裹、已经高度白骨化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运送了上来。遗体上,还残留着一些淡蓝色连衣裙的布料碎片。
一直站在不远处、被警方“请”来现场的王桂芬,在看到那抹淡蓝色时,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嚎,但那哭声里,听不出多少悲伤,只有彻底的崩溃和被揭穿的恐惧。
证据链完整了。苏晓的日记、作为凶器的锤子(上面的血迹经DNA比对与苏晓吻合)、王桂芬在警方审讯下心理防线崩溃后的供述、以及井中最终被找到的遗体。一个继母因财害命,残忍杀害花季继女并藏尸古井的骇人案件,终于真相大白。
宣判那天,林轩没有去听。他一个人,再次来到了那口已经被彻底清理、但依旧空荡荡如同伤口的古井边。
夕阳的余晖给井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无法驱散那股萦绕不散的阴森。
他静静地站着,心里空落落的。为苏晓讨回了公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悲伤。
“苏晓……”他轻声呼唤,“你可以……安息了。”
一阵微凉的、不同于夏日闷热的清风,悄然拂过他的面颊,温柔得如同一个无声的告别。缠绕在他身上多日的那股刺骨寒意,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缓缓消融。
他仿佛看到,在井口上方,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模糊身影,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如同月牙般的微笑。那笑容里,不再有哀伤和怨恨,只有如释重负的平静与感激。
然后,那身影在夕阳的光晕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晚风里。
林轩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最后一缕寒意也彻底离开他的身体,他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天空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没,夜幕降临。老街恢复了宁静,只有那口井,如同一个沉默的句号,凝固了一段血腥的过往,也见证了一场跨越生死的求助与救赎。
林轩转身,迈步离开。他的脚步,从未如此轻松,也从未如此沉重。
他知道,有些伤痕,即使真相大白,也无法完全愈合。比如苏晓逝去的生命,比如他心中这段永远无法磨灭的、与幽冥相伴的记忆。
但至少,正义虽迟但到,亡魂得以安息。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