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偏殿授业后,萧衍再未亲自踏足揽月阁,但德顺往来传递消息却愈发频繁。有时是萧衍读书遇到的困惑,有时是前朝传来的某些动向,请求沈清璃剖析。
沈清璃皆以简洁精辟的语言回复,或引经据典,或直指核心,往往三言两语便让萧衍茅塞顿开。她不再局限于《史记》,而是将《韩非子》、《鬼谷子》、《孙子兵法》乃至一些史书杂记中的权谋智慧,掰开揉碎,结合当前朝局,灌输给萧衍。
萧衍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些超越年龄的帝王心术。他本就聪慧,在沈清璃的引导下,进步神速,看待朝堂风云、后宫倾轧的眼光,变得愈发锐利和深邃。
这一日,德顺又送来一封密信。信中提到,吏部一个主事因不肯依附张阁老门生,被寻了由头弹劾,即将贬谪出京。此人名为周勉,寒门出身,颇有才干,风评尚可。
沈清璃看完,沉吟片刻,提笔回信,只写了四个字:“施恩,固本。”
萧衍接到回信,沉思良久。施恩?他一个无势皇子,如何对一位即将被贬的官员施恩?固本?他的“本”又在哪里?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结合沈清璃平日教导的“聚沙成塔”之理,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几日后,周勉离京前,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他暂居的客栈外。车帘掀开,下来一位面容沉静的少年。
“周主事。”萧衍拱手,“听闻主事清廉被贬,衍心中敬佩,特来相送。”
周勉大惊,他这等微末小官,离京时门庭冷落,何曾想过会有皇子亲至?虽是不受宠的三皇子,亦是天潢贵胄!
“殿下折煞下官了!”周勉连忙还礼,心中五味杂陈。
萧衍并未多言,只递上一个不起眼的包袱:“此去路远,些许盘缠,聊表心意。望周主事保重,他日或有再会之期。”
包袱不重,里面是几十两散碎银子,对皇子而言微不足道,对清贫的周勉却是雪中送炭。更重要的是这份“看重”!
周勉眼眶微热,深深一揖:“殿下厚恩,下官,铭记五内!”
这一幕,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不过是不受宠皇子收买人心的小把戏,一笑置之。却无人知晓,这颗看似微不足道的种子,已在寒门士子心中悄然种下。
后宫之中,沈清璃的“安分”并未换来太平。
这日,内务府负责分发冬日炭火的管事太监王德海,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来到揽月阁。
“沈贵人,今年的红萝炭份额紧张,您这儿的,就先紧着其他主子吧。”王德海皮笑肉不笑,将几筐散发着呛人烟气的劣等黑炭扔在院中,“这些黑炭,您先将就着用。”
阿箬气得脸色发白:“王公公!我们揽月阁的份例本就是最低等的,连红萝炭都没有,只有普通的银霜炭!这些黑炭烟气这么大,怎么用?”
王德海三角眼一翻:“哟,阿箬姑娘好大的口气!有的用就不错了!如今丽妃娘娘宫里炭火都不够用呢,你们南月来的,还挑三拣四?”言语间满是轻蔑。
沈清璃从屋内走出,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筐黑炭,又落在王德海脸上:“王公公,这是内务府的意思,还是你个人的意思?”
王德海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虚,但想到背后的授意,又挺直了腰板:“自然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沈清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冷意,“内务府的规矩,是克扣宫中份例,以次充好?还是仗着某些主子的势,欺压他国和亲公主,意图破坏两国邦交?”
王德海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否胡说,王公公心里清楚。”沈清璃上前一步,虽身形纤细,气势却陡然凌厉起来,“阿箬,去请掌管宫规的崔尚宫来!再去禀报皇后娘娘,便说内务府太监王德海,无视宫规,苛待和亲贵人,其行可疑,其心可诛!本贵人怀疑他受了宫外指使,欲坏我大晟与南月关系!”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王德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克扣份例是小事,可牵扯到“破坏邦交”、“宫外指使”,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他背后的人也绝不会保他!
“贵人!贵人息怒!”王德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是奴才猪油蒙了心!是奴才弄错了!奴才这就去换!这就去换最好的银霜炭来!”
“哦?弄错了?”沈清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之前克扣的份例,又当如何?”
“补!一定补上!双倍——不,三倍补上!”王德海磕头如捣蒜。
“记住你说的话。”沈清璃语气淡漠,“若再有下次,便不是请崔尚宫那么简单了。滚吧。”
王德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带着小太监跑了,连那几筐黑炭都忘了拿。
阿箬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又惊又喜:“公主!您太厉害了!您怎么知道抬出南月和皇后娘娘就能吓住他?”
沈清璃转身回屋,语气平淡:“恶犬欺软怕硬,打便要打其七寸。他敢克扣,仗的是丽妃的势和我们‘不敢声张’的怯懦。我直接掀桌子,将事情捅到能治他罪、且可能与丽妃不对付的皇后那里,他背后的主子为了撇清关系,第一个弃了他。他自然怕。”
她并非一味隐忍,只是不屑于在小事上纠缠。一旦触及底线,便会以最精准、最狠辣的方式反击,直击要害!
这件事虽小,却像一阵风,悄然在后宫底层传开。那位南月来的沈贵人,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懦弱可欺。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重华宫。
萧衍听闻此事后,沉默良久。他想起沈清璃教导的“借势”——她借的是“和亲公主”身份可能引发的邦交问题之势,借的是皇后与丽妃可能存在的矛盾之势。精准,狠辣,一击奏效。
“施恩,固本,立威,慑敌……”萧衍喃喃自语,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他铺开纸张,开始梳理朝中那些被排挤、或与张阁老、英国公等权臣有隙的官员名单,分析他们的处境、能力和诉求。同时,他也开始更加留意宫中的势力分布,哪些太监宫女可能为己所用,哪些妃嫔可与皇后或丽妃一系稍加制衡。
他不再被动地接受冷遇,而是开始主动地、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网络,积蓄着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揽月阁偏殿那盏昏黄油灯下,那个清冷女子看似随意的点拨。
萧衍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布满荆棘,但他更知道,他遇到了一位足以改变他命运的导师。
棋盘之上,棋子已开始按照执棋者的意志,悄然移动。而这深宫之中的暗流,也因这对师徒的联手,变得更加汹涌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