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重华宫回来,沈清璃便恢复了深居简出的日子。揽月阁依旧冷清,份例时有克扣,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每日里不是看书,便是教导阿箬一些大晟官话和简单的文字。脖颈上的伤痕渐渐淡去,她整个人的气质却愈发沉静,那双眸子看人时,常让阿箬觉得深不见底。
期间,丽妃那边的人又来刁难过两次,无非是寻些由头罚跪或是克扣用度。沈清璃皆默默受了,未曾有半分反抗,落在旁人眼中,愈发坐实了她怯懦可欺的印象。唯有阿箬隐约觉得,公主似乎是在蛰伏。
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后,天色阴沉,细雪又飘了下来。
阿箬从外面回来,搓着冻红的手,低声道:“公主,奴婢刚才瞧见三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德顺,在咱们宫墙外转悠了好几圈,像是……像是在等什么。”
沈清璃正在临摹一本前朝字帖,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
“去把偏殿那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生个炭盆。”她吩咐道。
阿箬虽不解,还是依言去了。那偏殿狭小阴冷,平日根本无人使用。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天色已暗。一个小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溜进了揽月阁的角门,正是三皇子萧衍身边的德顺。
他被阿箬引着,七拐八绕,进了那间生起了炭盆、勉强有了一丝暖意的偏殿。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沈清璃坐在一张破旧的圈椅上,手中捧着一卷书。萧衍则站在她面前不远处,身上裹着件半旧的墨色斗篷,帽檐压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贵人。”萧衍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清璃放下书卷,抬眸看他:“殿下冒着风险前来,所为何事?”
萧衍沉默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那日贵人所言‘审时度势’,衍回去后思索良久,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譬如势从何来?又如何借之?”
他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即便早慧,即便在冷眼与忽视中学会了隐忍,但对于权力的本质和运作,依旧懵懂。沈清璃那日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多的困惑与渴望。
沈清璃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殿下可知,如今朝堂之上,势力几何?”
萧衍一怔,思索着答道:“父皇自是至高无上。其下,首辅张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勋贵以英国公为首,军方……几位老将军似各有派系。”这些都是他平日零碎听来的信息。
“不够。”沈清璃摇头,“张阁老为何能权倾朝野?只因他是首辅?英国公府凭何屹立不倒?仅因祖上军功?殿下,看势,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其根基,其纽带,其诉求。”
她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张阁老之势,根植于科举,纽带是座师门生,诉求是维持文官集团利益,延续张家富贵。英国公之势,根植于军功旧部,纽带是联姻与利益交换,诉求是保住勋贵地位,攫取更多权柄。甚至后宫丽妃之势,根植于圣宠,纽带是二皇子与家族,诉求是夺嫡。”
萧衍听得心神震动,这些分析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网罗着朝堂后宫的所有人。
“那……我呢?”他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我之势,在何处?”
沈清璃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殿下如今,无权无势,无宠无眷。看似一无所有。”
萧衍脸色微白。
“但,”沈清璃话锋一转,“一无所有,便是最大的‘势’。”
“为何?”
“因为无人注意,便可暗中积蓄。因为无所倚仗,便只能依靠自己,心志更坚。因为身处低位,更能看清这高墙之下的蝇营狗苟,人心鬼蜮。”沈清璃缓缓道,“殿下之‘势’,在于‘隐’,在于‘忍’,在于‘时’。”
“隐其锋芒,忍其屈辱,待时而动。”
萧衍瞳孔骤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将他心中那些模糊的念头瞬间点透!
“那我又该如何借势?”他追问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借势,非是摇尾乞怜,亦非攀附投靠。”沈清璃指尖轻轻敲击着椅背,“而是要让别人觉得,帮你,于他有利。譬如,张阁老与英国公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之间亦有龃龉。你若能寻得其间缝隙,稍加挑拨,或可借一方之势,暂压另一方。此乃‘制衡’。”
“再譬如,你父皇他如今最忌惮什么?是权臣尾大不掉?是皇子结党营私?你若能表现出‘纯孝’、‘无心权势’,或可在他心中种下一颗不同于其他皇子的种子。此乃‘投其所好’。”
“甚至,那些被排挤、不得志的寒门官员,那些郁郁寡欢、无子傍身的低位妃嫔,他们,难道不是‘势’吗?聚沙成塔,积涓成流,殿下,莫要小看了任何一丝微小的力量。”
偏殿内,炭火噼啪作响,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沈清璃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将权谋算计、人心鬼蜮,一点点剖析给眼前的少年。
萧衍听得如痴如醉,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恍然顿悟。他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门后是一个他从未见识过的、波澜壮阔又危机四伏的世界。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德顺在门外焦急地踱步,低声催促。
萧衍深吸一口气,对着沈清璃,郑重地躬身一礼:“衍,受教了!贵人今日之言,衍必铭记于心!”
这一礼,与半月前在重华宫那疏离的回礼,已是天壤之别。
沈清璃坦然受之,淡淡道:“纸上谈兵终觉浅。殿下回去后,可细观朝堂动向,印证今日所学。若有不明,可遣德顺传信。”
萧衍点头,将帽檐重新压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偏殿内,炭火已弱,寒意重新弥漫。
阿箬进来添炭,看着端坐不动的公主,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您为何要帮三殿下?他……他看起来……”
“看起来毫无胜算,是吗?”沈清璃接口,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阿箬,记住,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越是看似无望的枯枝,一旦逢春,其势才最是惊人。”
她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悠远。
这盘棋,她已经落下了第一子。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并一步步,将这颗棋子,推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她要做的,便是在这过程中,成为他唯一的、不可或缺的——帝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