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翻进来,带着咸腥的铁锈味。
仓库的竹墙漏进月光,像一排被拉长的银针,一根根扎在林知夏眼皮上。
她没睡,和衣平躺,左手扣住右腕,脉搏跳得匀长——
每一下都在数:
二十二点四十,二十二点四十五……
当哨房里的挂钟“当”地敲过十二下,她翻身坐起,动作轻得像猫,竹床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吱”。
鞋底早已用水浸软,踩地不发声。
她推开后窗,月光“哗啦”倒进来,照得地面惨白。
窗外是齐胸高的野芋,叶片阔大,像一面面未经打磨的铜镜。
她矮身钻入,芋叶立刻合拢,把月光切成碎片。
目标:村外第三片椰林,井台正东四百六十步——白天用铁锹量过,一步五十厘米,误差不超过三米。
那里白天无人靠近,因为“疯子曾在树下吊死过野猫”,村民嫌晦气。
越是晦气,越适合晦气的事。
椰林深处,浪声被层层叠叠的羽叶滤过,变成低沉的呜咽。
林知夏在第三株椰树后蹲下,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纱布,在地上轻轻扫抹——
下午她故意把一小撮铁屑撒在这里。
此刻铁屑不见了,只剩几道极浅的脚印,鞋纹是解放军制式胶底,却比平时小了一码——
女人,或者少年。
她抬头,椰树主干离地两米处,树皮被刮掉一块,露出新鲜的浅黄,断面渗出清液,像眼泪。
刮口呈长方形,正好能塞进一只香烟盒。
林知夏从裤腰拔出钢笔,旋开笔帽,倒出细钢针,沿着刮口边缘轻轻一挑——
树皮“咔”地弹起,里面塞着一团油纸。
展开,是三根比头发还细的铜丝,呈“又”字形,中间用蜡固定,一头削尖。
“双极天线,临时固定,有效半径五公里。”
她在心里默念,把铜丝原样塞回,树皮合上,严丝合缝。
几乎同时,风里传来一丝极淡的汽油味。
不是拖拉机那种粗柴油,而是——
“航空煤油?”
她眉头一跳。
海南岛上,只有边防团雷达站和海军快艇才用航空煤油。
“沙——沙——沙——”
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却均匀得不像自然声。
来了。
林知夏矮身滑到椰树背面,双手抱住主干,两脚蹬住粗糙的树皮,像壁虎一样向上挪。
三米高处,有一簇枯叶,白天她就看准了。
身子刚隐进去,林子里便亮起一点豆绿的光——
电筒被厚布蒙着,只留针眼大的孔,射出的光柱像一条淬毒的线。
光柱下,出现两条人影。
前面那个瘦小,肩背微弓,走路外八字,左脚略拖——
王秋红。
她居然把长辫子盘进帽子里,换了男装。
后面那人高半个头,肩宽,腰际一块方形硬物,随着步伐轻轻拍打髋骨——
枪套,或者电台。
两人在白天刮皮那株椰树下停住。
王秋红蹲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树干上“笃、笃、笃”敲了三下,
节奏是:短—长—短。
林知夏在心里翻译:
“·—·”
字母“R”,无线电联络常用“Received”的缩写。
高个子抬头,月光照在他脸上——
林知夏呼吸骤然收紧:
阿黎的哥哥,阿石!
民兵排长,白天在晒谷场教知青打靶时,五发子弹能打出四十八环。
此刻他卸下后背的帆布包,掏出一台比成人巴掌略大的铁盒,
折叠天线“咔哒”弹起,顶端正好勾住刚才那三根铜丝。
王秋红从裤兜摸出一只方形电池,塞进电台底部,
动作熟得像在给步枪退弹壳。
“嗒、嗒嗒、嗒嗒嗒——”
电键声在静夜里炸开,比白天疯子哼的歌还清脆。
林知夏屏住呼吸,在心里同步抄报:
“·−− ·− ·−· ·−· −−−”
“M A R R O”
只五个字母,信号突然中断。
王秋红抬头望天,右手举到头顶,划了一圈——
收线暗号:风大,终止。
高个子阿石立刻拔掉天线,折叠,整套动作不到五秒。
两人原路退回,脚步踩在松软的椰针上,像海绵吸走了所有声音。
林知夏没动,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直数到第二百下,才滑下树。
落地时,她左手摸到一块冰凉的东西——
阿石刚才蹲过的地方,落下一枚铜质齿轮坠子,
齿缺一模一样,却更新,更亮,
像阿黎那枚的孪生兄弟,或者——
“批量制作的身份牌?”
她刚把坠子收进口袋,林子里忽然亮起第二束光!
白色,未加遮掩,直直朝她射来。
“谁在那里?”
低喝伴着枪机保险打开的“咔嗒”。
林知夏浑身血液瞬间结冰——
沈卫国。
光柱里,她看见自己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无处可逃的尾巴。
下一秒,她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料到的动作:
抬手,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整张脸,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沈副营长?我……解手。”
电筒光晃了一下,明显迟疑。
沈卫国从树影后走出,56冲挂在胸前,枪口朝下,
月光给他帽檐镀了一道冷银,却照不亮他眼里的神色。
“林知夏?”
他眉头拧成川字,“半夜三更,你跑到‘死人林’来解手?”
她垂下眼,像是羞极,脚尖碾着椰针,“仓库……厕所满了,我不好意思喊人。”
沈卫国没接话,目光掠过她身后的树干,在那块新刮的淡黄上停了一瞬。
林知夏心脏提到喉咙口——
只要他用电筒再往上照十厘米,就能看到隐藏的铜丝。
然而,他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拂掉她肩头的枯叶,
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这片林子,夜里不只有蛇。”
顿了顿,补一句,“回去吧,往北走,沿水沟,别踩井台。”
林知夏点头,擦肩而过的瞬间,
她闻到他领口淡淡的火药味,
以及——
航空煤油。
回仓库的路,她走得比来时慢一倍,
每一步都在心里复盘:
1. 王秋红是发报手,阿石是护卫,二人同属“椰影”;
2. 电呼“MARRO”——倒过来读,是“OR RAM”,
海军术语“Ordnance Ready And Maintain”,
意为“弹药就绪待命”;
3. 沈卫国为什么同一时间出现?
巧合,还是——
他也在追踪同一束电波?
最让她在意的,是沈卫国身上的航空煤油味。
雷达站距此八公里,风向不对,味道传不过来。
除非——
他刚才也在现场,离电台不远,
或者,他根本就知道那束“雨声”会在零点落下。
推开仓库后窗,月光又一次“哗啦”涌进来,
照在她掌心——
两枚铜质齿轮,齿数相同,缺齿位置却相差九十度,
像一对故意错开的钥匙。
她把两枚坠子并排放在床板上,
又取出钢笔,在日记本空白处画下一条时间轴:
“1972.10.15 22:40 出发
1972.10.16 00:03 收报‘MARRO’
1972.10.16 00:11 沈卫国出现”
最后一笔,她用力过重,纸被划破,
墨水顺着裂缝晕开,像一条突然崩开的铁丝网。
窗外,起潮了。
海浪一声比一声高,像有人在黑暗里不断拉响警报。
林知夏合上本子,把两枚齿轮套进自己左腕,
铜质冰凉,像一副极小极沉的手铐。
她却笑了,笑得极轻:
“既然网已经张开——
那就看看,最后逮住的是蝉,
还是螳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