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井台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林知夏挑着空桶,远远就看见阿黎踮脚朝人缝里张望,两根辫子翘得像受惊的蚂蚱。
“怎么了?”她把桶放下,声音压得很低。
阿黎回头,脸色煞白,“疯子……疯子又唱歌了。”
人群散开一个缺口,林知夏看见井台补丁上坐了个女人——
花白的头发黏成毡片,赤脚踩在青苔里,脚趾甲裂成黑色锯齿。
她怀里抱一块青砖,一边用指甲刮,一边哼:
“夜莺夜莺,飞不过海,椰子开花,骨头沉底……”
调子软糯,却是地道的文昌土腔,像用椰壳磨出来的铁锈。
林知夏的耳膜“嗡”地一声。
——“夜莺”。
电报里的呼号,竟被疯子唱成了渔谣。
“让开让开!”
后襟被人猛地一拽,她踉跄两步,差点踩进排水沟。
拽她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中等个,肤色麦黄,柳叶眉倒竖,左嘴角有一颗黑痣,像一粒不小心滴上的芝麻。
“外乡人,别靠近!疯子咬人,染了病你赔得起?”
声音脆亮,却带着刀口似的锋。
阿黎在身后小声提醒:“老支书的闺女,王秋红。”
林知夏立刻弯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谢谢秋红同志提醒,我初来,不懂规矩。”
王秋红没接茬,目光从她蓝布衫的领口一路溜到胶鞋尖,最后停在那双白得晃眼的脚踝上——
城里人的白,像一截没晒过太阳的藕,插在黄土里,刺眼。
“哼,知青棚子还没搭好,就学着打水?别又把桶掉下去,劳烦男人们下水捞。”
说罢,她转身,把手里的一盆衣服“哐”地墩在井台,水花溅了疯子一脸。
疯子不躲,反而咯咯笑,伸手去抓王秋红的衣角。
“秋红姐,椰子开花了,你男人回来啦……”
“啪!”
一记耳光干脆利落,疯子歪倒,青砖磕在井沿,碎成两半。
王秋红胸口起伏,像刚拉完一帆布袋的椰子,“再胡说,把你扔海里喂鲨鱼!”
人群静得只剩井绳晃动的“吱呀”声。
林知夏看见疯子右耳廓后,有一道两寸长的旧疤,缝合痕迹细密,像医疗队的手艺,绝不是赤脚医生能缝出的蜈蚣脚。
她心头微动——疯子不是天生疯,是开刀留下的后遗症?
“散了散了!上工铃马上响!”
王守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背着手,干部帽压得比昨天更低。
人们顺从地散开,脚步沙沙,像潮水退离礁石,留下孤零零的疯子,和一块染血的青砖。
林知夏主动上前,把疯子扶起来,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对方腕脉——
跳动急促,却规律,不是癫狂,是极度惊恐后的应激。
“婶子,我送你回去。”
她声音轻得像羽毛,疯子却猛地一抖,瞳孔缩成针尖,死死抓住她手腕,指甲抠进肉里。
“夜莺……别飞……海里……有钩子……”
最后一个字,被王守海硬生生打断。
“林同志!”
他一把掰开疯子的手,脸上带着客气的笑,眼底却结着霜。
“疯子住村尾草寮,不顺路,你别耽误上工。”
林知夏顺势松手,笑得腼腆:“我服从安排。”
背过身,她悄悄把从疯子指缝里抠出的一小团纸屑,塞进裤袋。
纸屑薄如蝉翼,被汗水浸透,却还能看见半个“Δ”字。
上午的活是给椰苗追肥。
妇女们排成一列,每人一把铁锹,两米间隔,谁也别想偷谁,也别想躲谁。
林知夏左边是阿黎,右边是王秋红。
太阳越爬越高,椰影缩成脚边一团黑蘑菇,汗顺着脖子灌进衣领,像蚂蚁在爬。
王秋红突然“当啷”一声把铁锹插进土里,转头冲她发难:
“首都来的,会唱样板戏么?”
林知夏摇头,“会背《为人民服务》。”
“背一段听听。”
她语气轻佻,像在逗一只学舌的八哥。
周围响起几声窃笑。
林知夏放下铁锹,站得笔直,声音清亮:
“我们的共 产党和共 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一段读完,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却衬得那双眼睛更静,像两口深井,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妇女们渐渐收了笑,王秋红撇撇嘴,低声骂了句“臭显摆”,抬脚往前走,故意用肩膀撞她。
林知夏脚下一滑,膝盖磕在椰根上,血珠立刻渗出蓝布。
阿黎惊呼,要来扶,被她轻轻按住。
“没事,继续干活。”
她低头,把土往伤口上一糊,泥沙止血,这是训练课上的第一课。
再抬头,看见王秋红背影走远,后腰的衫子被汗水洇出一片深色,轮廓里隐约突出半截硬物——
像枪柄,又像电台的旋钮。
中午收工,林知夏故意落在最后。
趁众人去水沟洗手,她拐进椰林,掏出那团纸屑,摊在掌心。
被汗水泡烂的“Δ”旁边,还有半个铅笔写的“东”字,笔锋瘦长,像男人的手。
她正思索,身后忽有脚步。
“喂!”
王秋红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把锄头,锄刃磨得雪亮。
“你乱跑什么?林子里有蛇,咬死了没人收尸。”
林知夏把纸屑攥进拳心,背到身后,笑得怯怯:“我……想解手。”
王秋红皱眉,目光像刷子,把她从头刷到脚,最后停在裤脚——
那里沾着一小块青苔,正是井台边的品种。
“哼,城里人就是事多。”
她转身,却在离开前,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
“疯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才能长命百岁。”
傍晚,林知夏借着还铁锹,去队部开介绍信。
队部是青砖大屋,门口两棵凤凰树,花开得像烧着的云。
她刚踏上台阶,就听见屋里压低的声音:
“……那丫头精得很,昨晚在林子里转半天,我怕……”
“怕什么?一个女知青,还能翻了天?盯紧就行。”
是王守海,尾音拖得长,像钝刀割肉。
林知夏放重脚步,声音戛然而止。
她推门,笑得乖巧:“王书记,我来开明天去公社领化肥的介绍信。”
王守海恢复客气,提笔蘸墨,却在落章时,忽然问:
“林同志,家里长辈是做什么的?”
“工人,父亲在纺织厂,母亲早逝。”
“哦——”
拖长的尾音里,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洞。
夜里,月亮像被海水洗过,白得发冷。
仓库的竹板床“吱呀”作响,林知夏和衣侧卧,耳边是老鼠啃椰壳的“咯吱”声。
她等它们啃到第三下,突然轻吹口哨——
三长两短。
老鼠声停了,门外却传来极轻的脚步,像赤脚碾在沙上。
门缝被拨开一小片黑暗,一只浑浊的眼睛贴上来——
是疯子。
林知夏屏住呼吸,手指已捏住钢针。
疯子却没进来,只在门口蹲下,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拉。
月光斜照,林知夏看清那歪歪扭扭的图案:
一个“Δ”,加一个箭头,指向队部。
划完,疯子把什么东西轻轻推进门缝,转身就跑,脚步像猫,没有声音。
林知夏等脚步声远了,才摸过去——
掌心多了一枚铜质齿轮坠子,齿轮缺了一齿,边缘磨得发亮,正是阿黎脖子上那枚。
她心头一沉:
阿黎的坠子,怎么到了疯子手里?
是偷?是警告?
还是——
下一个“夜莺”,已经选好了窝?
后半夜,起风了。
椰林哗啦啦作响,像无数人在黑暗里鼓掌。
林知夏把铜齿轮套在自己小指,恰好一圈。
她闭眼,却在风里听见更细的声音——
“嗒、嗒、嗒……”
三短、三长、三短。
国际通用求救信号:SOS。
声音来自井台方向。
她翻身坐起,却在推开仓库门的瞬间,看见远处椰影下,一点火星明灭——
有人抽烟,烟头的红光,对准她的胸口,像狙击枪的激光瞄点。
林知夏没有动。
她把手背到身后,冲那一点红光,轻轻比了个手势——
右手拇指压住小指,其余三指伸直。
侦察兵手语:
“我非敌,亦未友。”
风停了,红点熄灭。
黑暗里,只剩井台方向,若有若无的“嗒嗒”声,像疯子没唱完的歌——
“夜莺夜莺,飞不过海,椰子开花,骨头沉底……”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月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
她不再只是“被排斥的外乡人”,
而是正式走进了一张早已张开的网——
网里,疯子、王秋红、王守海、沈卫国,甚至阿黎,
每一根丝线,都可能勒住她的喉咙,
也可能,成为她反勒敌人的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