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时间一成不变的动作使得其其格体似筛糠。她的下巴由天下最美的一条弧线勾勒而成,却不幸成了下水口——从这里经过的汗水有时成珠有时成线,打湿了下游两座自卑得不敢呼吸的高峰。
木香沉问:“能说出话来吗?”
其其格努力地清了清嗓子:“能。”
“无论我生死,你都必须接任长生天主人之位。”
“奴婢不够格。”
“我说够就够,你只需回复愿不愿意。”
“奴婢愿意,但请主人也答应奴婢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
“倘若主人生,请不要丢下奴婢。”
“长生天的主人岂能为人奴仆?”
“皇帝是万民的奴仆,长生天的主人又何来理由高高在上?况且奴婢也只是一个人的奴仆。”
“我答应你。”木香沉抓住了长生天刀,但并未移动。
“奴婢松手了?”
“松手。”
其其格瘫倒在地,但肢体是僵硬的,连眼神都是,像一条在阴暗角落死去多时的狗。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
木香沉徐徐缩回了手,忽地又微微一扬,长生天刀向上飞起,转弯,下落,斜挂在背上的其其格亲手设计并缝制的刀钩上。挂刀是刀钩,不挂则是一个小泥人形状的饰物。
“你有着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高贵、富有、美貌,而你为了一个无心之人而糟蹋了这一切。”
“一切都值得。”其其格咬紧牙关,驱动机械式的手指往前爬呀爬,还是够不着木香沉。他的靴子上缠着她的一根长发。
“愚蠢之至。”木香沉长叹。
其其格的口气依旧僵硬而卑微:“再蠢百倍也值得。”
“其实你我都是没有灵魂的泥人,从生到死就是一个姿态。”
“奴婢因为主人而喜欢泥人,也但愿是主人心中的一尊泥人,但与主人不是一个姿态。主人拒绝爱,而奴婢勇敢爱,虽然也曾自暴自弃。但曾经的自暴自弃让我懂得了如何更好地去爱。”
木香沉静默,而后蹲下身去,一掌置在了其其格的丹田上。真气涌动。热烈而酸楚,其其格不由轻吟,身体渐渐变温变软,一条条鲜活的曲线流淌着笑意,有一整天流的汗水那么多。
木香沉将她抱上乌香的主人床。
正离开时,其其格忽然抓住他的手。木香沉定住身子,包括被牵的手。然后就静止了,像一则泥人的故事。故事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天黑了,时间是黑暗的,无法计算。
这一晚,关着窗,却吹了些风;不见云,却落了些雨。
天亮了。时间也重新亮了起来。
许巨愁的竹剑没有鞘。木香沉的刀没有出鞘。许巨愁欣赏着对手的新衣服。木香沉怔怔地望着天空。
太阳高悬,寒风却刺骨。
刺骨相对而言。也许只针对其其格一人。她身披风衣,第一次见到木香沉时穿的那件桃色风衣。风衣很美,却裹不住温度,也许是小了。她在发抖,但不同于昨日。幸好风帮她掩饰了。所以她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脸桃色的微笑。这是冬日里最稀罕的幸福颜色。
唯独苏合没有过湖。木香沉出发前,他跟他说:“全世界都原谅了你,就你不原谅自己。”
他回答说:“有一种错不可原谅。”
“那就换一条命,换一条崭新的命回来。等你喝酒。”
一站在许巨愁面前,木香沉就一直回想着苏合的话,但并不是因为那些话存在多少分量或者意义,而是脑子很乱。
他还没准备好。生命倒计时却已经开启——塔拉离开他的身边,等于拔走了魔根之针。又轻轻留下一句:
“计时开始。”
木香沉像疾风一样刮了出去。
大草原欢呼雷动。
然雷动的欢呼尚未形成之前,长生天刀就已来到许巨愁面前。许巨愁侧身。刀贴着他的鼻头,再顺着胸襟而下。经约莫一尺路程,刀骤而转向,拦腰抹去。许巨愁竹剑往前一送。
刀与剑构成了一副十字架。剑往后退,刀以同样的速度跟进。行约莫三丈路程发生变化,许巨愁拔地而起。刀与剑短促间剧烈摩擦。空中飘着一丝丝竹屑,比碎发还碎,只有向阳的一面看得见。
许巨愁不停往高空里钻。刀在他的脚下追。一直保持着半尺距离。但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刀与脚是连着的,刀一上一下连接着两个人,像一只风筝。风筝越飞越高。
但只有一个人能看清风筝在不断地产生变化,因此说这个人是高人。高人等一下也会出手。但既然还没出手,那就按下不表。
只说风筝。这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忽然间不再垂直向上,而是毫无规律地飘荡,但总是与旁观者的眼光过不去,看这边它跑那边,看那边它跑这边。两边都不看呢?两边都不看就没意思了。
两边都不看它就跑中间,直至消失。
于是只能看见血。天上下起了血。雨点状的居多,也有的形同柳叶。但血这东西不管像什么都不生动。
血雨渐渐变大,变大的速度就是其其格心跳的速度。但桃红的笑容犹存,幸福犹浓。
风夫人对塔拉耳语几句,随后来到其其格身边。其其格并不像平时那样亲切地挽住祖母的手,而是装作没站稳的样子,往旁边颠了几步。风夫人也没在意,又仰头寻找风筝。
风筝又出现了,变成了一只写意的蝴蝶。刀与剑是它的肢体,而两个人则构成翅膀。不停扇动的翅膀让很多人产生了错觉,以为越飞越高。其实相反。蝴蝶在降落。
蝴蝶不断降落,宛似远航归来的船舶,令人心潮澎湃。尤其靠岸时。但人们也因此忽然警醒,这不是蝴蝶。
本来就是这样的。
临近地面时,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讲和”了,各自用兵刃卸去了自由落体运动的惯性。刀与剑没入地面。而他们半蹲着,潇然的半蹲姿势,犹如狮虎斗前夕的跃跃欲试。
然后刀与剑同时以一种慢得让人窒息的速度重新出现在了观众的视野当中。竹子色的竹剑变成了血红色。而长生天刀依然血红。奇怪的是两个人身上都没有伤口。血哪里来的呢?
这不该是一个问题。胜负都可以不是问题。生死才是唯一的问题。塔拉手里有一炷香。青烟缭绕,将他的脸色染青,将他的眼神染青。他的眼神不在场上,而是聚焦烟头。烟头已然灼降三分有二。
当木香沉以一记满格的三生刀砍向许巨愁时,风夫人与其其格的眼光也开始不间断地往烟头方向张望。
满格的三生刀就是同时释放出三般寰断万象,这是在魔根之力辅助下才能获得的成果,所以没有人能看清它的具体变化。包括那个高人。这个时候,魔力大于人力。但它的表现形式却是具象的,它生成了一阵阵没有风向的风,使得战马嘶鸣,战旗簌簌。还有数不尽的刀片往许巨愁围攻而去。每一张刀片就是一把长生天刀。
许巨愁应接不暇。但很快他就展现出了别具一格的神,神奇的神,而非神经的神。只能说是奇高的武学境界让他产生了神之灵感,否则无从解释——他竟然任由刀片打击,而手中剑径直冲向木香沉。
正解。但做出这个答案不仅要靠灵感,更需实力的支撑——竹剑强行牵制住了长生天刀,剑尖对刀尖,凝滞空中。
主刀受制,衍生出来的刀片自然开始变少,大部分凭空消失,小部分打在了许巨愁身上。一开始看似没问题,但突然间陆续炸裂,外套化作碎布飘散,而浑身上下出现了一道道血口。
外伤。所以许巨愁安然若素。
所以木香沉并没有占据上风,他的嘴角渗出了血。显然病体不足以支撑武力的使用。太多人收回了欢呼。
塔拉手里的那炷香又矮了一截。
刀与剑持续凝滞。木香沉嘴角的血线越来越粗。已经强行咽下了许多。不停蠕动的喉结说明他的不支,也说明他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