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钟的摆声被石阶尽头的风吞没。
林知遥推开最后一道裂缝似的暗门,身体跌进冰冷的荒草——再回神,夜空低垂,星子稀薄,一轮将满的月亮悬在头顶,颜色比先前淡了,像被清水稀释的朱砂。她赤足踩在泥地上,霜粒与草根同时刺进皮肤,疼得真实,反而让她确信:自己暂时离开了那口井、那间圆室、那口黑棺。
她喘了口气,环顾四周。
这是一片荒废的坟园,坟头高低错落,柏树枯枝交错成天罗地网。远处,一点橘黄的灯火在风里摇晃,像被谁拎在手里的灯笼。灯火照出一段灰白小路,蜿蜒通向柏树林外——是唯一离开坟园的出口。
嫁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线并蒂莲上仍凝着薄霜。她低头看脚踝:淡粉色的绳印一圈,像被遗落的胎记;左腕那截褪色的红绳却微微发热,偶尔闪一下,仿佛远程的心跳。林知遥不知道另一端连向谁,也不敢在此刻深究,她只清楚:要先离开坟园,找到人烟,再摸清“冥婚村”的地图与规则。
她裹紧嫁衣,踩着冻土往灯火处走。
每一步,荒草都发出“嚓嚓”脆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指鼓掌。走到离灯火还有十余步时,她忽然停住——那不是普通的灯笼,而是一盏白纸灯笼,竿子插在坟头,灯笼上写“囍”字,却被月照得灰败。竿下坐着一个瘦小身影,背对她,正低头缝什么,针线穿过布帛的“嗤啦”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林知遥屏息,想绕路。脚下一根枯枝却“啪”地断裂。
缝衣人停了动作,缓缓回头——是个老妇,满脸沟壑,眼眶里却没有眼珠,只剩两个暗红窟窿,窟窿边结着黑紫痂。她咧嘴一笑,露出空荡荡的牙床,手里举起正在缝的东西:一件巴掌大的红嫁衣,与她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只是尺寸适合纸人。
老妇把针线叼在嘴里,空出的手对林知遥招了招,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笑又像哭。林知遥后退半步,脚踝绳印猛地一烫,似乎提醒她:不要停。她当即转身,朝另一条杂草小径疾走。老妇并未追来,只在身后“嗬嗬”不止,缝衣的针线声重新响起,一针一线,像为她量骨裁魂。
穿过柏树林,灰白小路变成青石板道,霜花在上面碎成镜面。林知遥刚踏上石板,就听见“吱——呀”一声长音,从前方浓雾里传来。声音她熟得不能再熟——是棺材板摩擦。浓雾里,慢慢浮现一座黑漆大门,门匾写“回喜”二字,与她昨夜在井底看到的那扇纸门同样笔迹,只是放大数倍,颜色更暗。
大门洞开,门内无灯,却透出暗红雾气,像一池被搅动的血。雾气边缘,四个纸人抬着一口黑棺,正一蹦一跳朝她逼近。棺上覆大红绣被,被面金凤振翅,与她坠井时看到的那口毫无二致。纸人脚步整齐,每一次落地,都震得青石板“咚”一声闷响,仿佛敲在她心口。
逃,还是迎?
林知遥只犹豫半秒,便侧身闪到路旁枯树后。可脚踝绳印骤然发烫,那缕无形的拉力再现,把她硬生生拖回石板中央。她踉跄几步,几乎与棺材撞个满怀。抬棺纸人同时停步,九十度转头,白纸脸皱出层层叠叠的笑纹,嘴角“嘶”地裂到耳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寂静里,棺材盖自行滑开一寸,发出熟悉的“吱——呀”。
绣被下,一只冷白的手探出,指节修长,指甲青灰,腕上系着与她同源的红绳——颜色却鲜艳得仿佛刚浸了血。手的主人并未起身,只以食指轻勾绳弧,像在收线。林知遥腕上褪色的绳立刻回应,猛地绷紧,把她拽得单膝跪地,掌心撑在冰冷石板上。
“娘子,”棺内传出低哑男声,带着笑,“礼未成,你怎可先走?”
声音贴耳,仿佛昨夜井底黑暗重新爬回颈侧。林知遥抬眼,目光穿过棺缝,看见绿火幽光里,沈无咎侧躺,喜服如血,眼尾朱砂依旧,唇色却比她记忆里更艳,像刚饮过温酒——或者别的温液体。
她压下急促心跳,冷声回:“放我离开,婚礼作废。”
棺内男子低笑一声,指尖再度勾绳。红绳光芒骤亮,一股力道把她直接拖到棺沿,膝盖撞上硬木,疼得她倒抽冷气。他却在此刻收手,撑着棺沿缓缓坐起,黑发垂落,像一匹暗绸。绿火映照下,他胸口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下一点褐色伤疤——圆形,边缘呈齿状,像被什么野兽撕咬后结痂。
“离开?”他抬眼,眸色深得无月夜空,“回喜村没有回头路,除非——”
话音未落,林知遥忽地抬手,抓住棺沿,用尽全力往下一掀!棺材板“砰”地翻倒,砸在石板,震得纸人集体后仰。她趁势跃起,朝大门外浓雾狂奔。可只跑出三步,脚踝绳印猛地一沉,像被万斤坠拖住,她整个人扑倒在石板,下巴磕得生疼。回头看,沈无咎仍坐在翻倒的棺里,一手撑额,一手牵着红绳,神情像在欣赏一场闹脾气的戏。
“除非,”他慢条斯理地补完,“你斩断它。”
他抬手,把红绳放到唇边,轻轻一咬——绳弧陷进齿列,却未断,只渗出一线光,像血,又像铃舌。林知遥心脏跟着那动作骤停一拍,莫名生出荒诞直觉:他若真咬断,她会死,或者比死更糟——成为无面纸人之一。
她抬手制止:“等等!”
沈无咎抬眼,齿间仍扣着绳,声音含糊:“想通了?”
林知遥撑地坐起,后背冷汗湿透嫁衣,却逼自己直视他:“要我回去,可以。但我要知道规则——冥婚村、纸人、红绳,还有你。”她一字一顿,“否则,我宁可废掉这条腿,也绝不往前走半步。”
男子沉默片刻,忽地低笑,松开齿,指腹抚过绳弧,像在抚平宠物毛发。
“规则?”他抬眼,绿火映得眸色幽深,“简单。七日之内,完成三礼——拜天地、拜祖先、夫妻交拜。礼成,你活;礼败,全村陪葬。”
他声音轻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林知遥攥紧手:“陪葬也包括你?”
沈无咎眼尾微挑,似笑非笑:“我早已陪葬过,不差再来一次。”
话音落下,他忽然伸手,握住她脚踝,指腹准确覆在那圈淡粉色绳印上。掌心温度冰得她一颤,却听“咔哒”轻响——像机括归位,绳印颜色瞬间加深,重新变成鲜红。与此同时,她腕上那条褪色绳亦同步亮起,两道红光合二为一,化作一条更粗、更亮的新绳,一端系她,一端连他,中间没入浓雾,像为两人戴上同一副镣铐。
“走吧,”他站起身,喜服在夜风里猎猎,像一面招魂幡,“第二礼,在祠堂。”
纸人抬棺,重新上路,蹦跳间,棺盖自行归位,发出“吱——呀”的尾音。沈无咎并不回棺,只牵绳前行,步伐优雅,像在夜游。林知遥被绳力牵引,不得不跟上。她低头,看新绳在月光下泛出金属冷光,心中却燃起更旺的火焰——规则已明,倒计时开始,她要在七日之内,找到斩断红绳的刀,或者——让持刀人先一步血溅喜堂。
霜风刮过,她抬头,目光穿过浓雾,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屋脊与灯火。
那里,是冥婚村的腹地,也是她为自己掘的战场。
锈钟的摆声,似乎又在雾里响起,三秒一下,为这场交易,数着第一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