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钟的摆声在黑暗里拖出三秒一格的节拍,像为林知遥数着倒计时。她踩着血月漏下的光桥,赤足踏进更深的井腹。空气骤冷,苔藓从砖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霜,踩上去“嚓嚓”碎裂,像踏碎无数细小的骨片。嫁衣下摆被霜气浸透,变得沉重,金线并蒂莲凝成冰花,随着步伐相互碰撞,发出极轻的“叮”,与腕上红绳的搏动同频,仿佛整件嫁衣正在慢慢活过来。
前方出现岔路——左右两条甬道,一般宽窄,一般黑暗,唯一不同的是气味。左边飘出淡淡的檀香味,与喜堂同源;右边却带着潮湿的腐土腥,像刚被掘开的坟。林知遥犹豫片刻,抬手把那张写有“生途”的纸片放到鼻端——纸上的朱砂字遇冷即褪,沿着纤维渗出一缕极细的红烟,烟袅袅飘向右侧。她不再迟疑,转身踏进腐土味的黑暗。
鞋底刚离开光桥,背后的月芒“嗤”地熄灭,像被谁吹灭了一盏灯。黑暗瞬间闭合,只剩红绳在皮肤下透出微弱的红光,照亮脚下一圈巴掌大的地面。她借此微光,看见砖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不是汉字,也非花纹,而是一张张极小的人脸,五官俱全,双目圆睁,嘴巴张成“O”形,像被定格在尖叫的一秒。她每一步踩下,那些人脸都会发出“吱”的短促气音,仿佛被踩疼,却无力逃开。
甬道尽头,出现一扇锈铁门,门面凹凸不平,像被无数指甲抓挠过。铁门上方嵌着一盏风灯,灯罩破裂,灯芯却燃着青白火,火焰凝成球,一动不动。灯下挂着一块木牌,写“回喜”二字,墨色剥落,似被雨水反复冲刷。林知遥伸手推门,指尖刚触到铁锈,腕上红绳猛地一沉,一股反向拉力把她拽得后退半步——门后有什么东西,与她脚踝的绳结产生共鸣,像磁铁同极相斥。
她低头看绳,绳内红光闪烁频率加快,从三秒一下变成一秒三下,脉搏被带得错乱,耳膜嗡嗡作响。她意识到:门后的存在,是绳结的另一端,或者——是绳结真正的主人。她若推开,就再无退路。她深吸一口气,把褪色的“生途”纸片塞进嫁衣袖口,双手握住门把,用全身重量往前一压——
“咔——砰!”锈铁门竟向内倒塌,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暗红水雾。门后是一间圆形石室,地面凹陷成池,池中注满黏稠液体,颜色介于血与墨之间,表面漂浮无数铜铃,皆无舌,却随着她闯入“叮叮”碰撞,像被无形风浪推动。池中央悬着一座铁笼,笼里跪坐着一个背对她的女人,嫁衣与她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只是颜色褪成灰白。女人长发垂到池中,发梢浸墨,像一排排细小黑蛇,正把液体吸上发丝,再滴回池面,形成永不停歇的循环。
林知遥的视线被铁笼牢牢吸住——那女人的背影,与她如出一辙,连肩线微微下垂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仿佛有人拿她当模子,拓印出另一个“林知遥”,再被囚进笼里,成为绳结的“原件”。她低头看腕,红绳的光正顺着绳芯流向铁笼,像一条被唤醒的血管。笼中女人似有所觉,缓缓转头——
没有脸。平整的白纸覆在头颅上,只留一对被剪出的黑洞,与她“对视”。下一瞬,纸脸忽然塌陷,像被指尖从里戳破,露出内里竹篾骨架,骨架间嵌着一枚小小铜铃,铃舌用红线系着,与她腕上那条同源。铃舌轻颤,发出“叮”一声脆响——林知遥脚踝剧痛,绳结猛地收紧,把她拽得跪倒在地,膝盖磕在池沿,血珠滚落,滴入墨池,瞬间被无数铜铃瓜分,发出满足的“嗤嗤”声。
她咬牙抓住池沿,指甲抠进石缝,用疼痛对抗拉力。笼中女人——或者说纸偶——却在这时抬起手,嫁衣袖口滑下,露出腕上同样的红绳,只是颜色更暗,像早已干涸的血。它用另一只手捏住绳结,轻轻一扯——林知遥腕上那条竟跟着移动,皮肤被勒得凸起,仿佛随时会被剥离。她瞬间明白:对方在“收线”,若绳结被完全拉过去,她就会成为新的“笼中替代品”。
“休想!”她低吼,反手从袖口掏出那张“生途”纸片,用牙齿撕成两半。朱砂字断裂的瞬间,池面铜铃集体发出尖锐“嘶”叫,像被灼烧,墨汁翻涌,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白——全是纸钱,被泡得发胀,却依稀可见“冥”字。笼中纸偶动作一滞,纸脸重新鼓起,却再不是她的轮廓,而是驼背老人皱巴巴的空洞五官。它张口,声音却从林知遥脚踝传出,直接震动她的骨骼:
“新娘子,补礼不全,要留零件。”
话音未落,红绳分出一股细线,顺着她小腿蜿蜒而上,目标直指膝盖——那里曾磕破流血,是“零件”入口。林知遥汗毛倒竖,顺手抓起池边一块碎铁门片,对着绳结狠狠割下!“嗤——”红绳被割断半股,暗红光芒喷溅,像细小的血箭,溅到她脸上,灼热滚烫。笼中纸偶发出婴儿般尖啼,纸脸再次塌陷,整座铁笼剧烈摇晃,锁链“哗啦”撞击,像随时会坠落。
割断的半股绳却未消失,而是化作一条活蛇,在她掌心扭曲挣扎,断口处滴落光点,落地即化成小小铜铃,无舌,却拼命摇晃,发出撕心裂肺的“叮——”。林知遥掌心被割破,血与绳光混合,竟呈现出诡异的橙——像喜堂里那把绿火苗被血染回正常颜色。她脑中灵光一闪:血能改色,亦能改“规则”。她不再犹豫,握拳把掌心血涂抹在剩余半股绳上,口中快速低念:“我不是替代品,我是——林知遥!”
血与绳光交融,橙光暴涨,沿着绳芯反向冲进铁笼。笼中纸偶被橙光击中,纸脸瞬间燃烧,火却是冷的,烧出幽蓝火苗,像酒精焰。纸灰四散,却未落地,而是被风卷回,在空中凝成一枚小小铜铃,铃舌用橙线系着,与她掌心伤口同频跳动。铁笼锁链“咔哒”断开,整座笼子倾斜,池中墨汁倒灌,却在触及橙铃的刹那蒸腾出大片白雾——雾中浮现一扇门,门框用红纸糊成,写“回喜”二字,却不再是木牌,而是正常尺寸,可供人通过。
林知遥踉跄站起,掌心血被橙铃吸尽,伤口自动闭合,只剩一圈浅红印。她低头看脚踝——绳结已褪成淡粉,再无力勒她,只像一条被遗忘的饰品。她抬头,白雾中的纸门静静矗立,门缝透出油灯般的暖黄,与先前所有冷光不同,像真正的“生途”。锈钟声在远处再次响起,却变得急促,一秒三下,像在催她快选。
她深吸一口气,赤足踏过墨池。铜铃纷纷为她让路,池面在她脚下凝固成一条窄桥,直通纸门。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门把时,背后忽然传来男子低哑的嗓音,带着笑:“娘子,礼未成,怎可私奔?”声音贴得极近,像就贴在她颈侧,却不见人影。林知遥猛地回头——雾中,铁笼已沉入墨池,池面正迅速合拢,像一张巨口吞下所有证据。锈钟摆声戛然而止,黑暗重新闭合,只剩纸门暖黄的光笼住她一人。
她握紧门把,用尽全力一拉——门后是一条向上的石阶,阶面铺着青砖,缝隙里嵌着细碎红光,像撒了把朱砂。风从上方灌下,带着夜露与泥土的腥,却真实、温热,像属于人间的味道。她不再犹豫,抬脚踏上第一阶。就在这一刻,腕上褪色的红绳忽然轻轻收紧,不是勒,而是像有人远远牵了一下,带着不舍,又像提醒:绳可断,结仍在。
林知遥低头,对那条淡粉细绳低声道:“等我斩断另一端,再回来找你。”话音落下,她迈步向上,嫁衣下摆被风吹得鼓起,露出脚踝上那圈浅浅的绳印——像一枚未愈的疤,也像一道未写完的符。石阶尽头,天光微亮,黎明前的灰色正一点点渗出。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出口,但已无所谓——她已学会在黑暗里生火,也学会把恐惧折成刀。
身后,墨池彻底闭合,铜铃沉底,锈钟再次响起,三秒一下,为她数着新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