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凌晨四点整。
沪上,恒基中心顶层,私人电梯“叮”一声开启。刘知遥赤着脚走出来——身上套着一件男士黑衬衣,下摆盖到大腿中段,领口松垮,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未愈的齿痕。她发尾还湿着,滴下来的却不是水,是酒——龙舌兰,烈性,40度,顺着她颈侧滑进衣领,在皮肤上烫出一条隐秘的河。
客厅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落地窗:对岸霓虹大半熄灭,只剩一排航标灯,一明一灭,替谁数心跳。茶几上摆着一只水晶烟灰缸,缸里插着半截烟——烟灰弯成长而脆的弧线,像随时会折断的旧桥。桥的那端,坐着付时宴。
男人背对她,坐在地毯上,赤着上身,肩胛骨在冷白月下嶙峋如刃。他右手指间夹着第二支烟,没点燃,只用拇指反复摩挲滤嘴,发出细微“沙沙”声,像在打磨某种看不见的凶器。左手,握着一只黑色遥控器——遥控器顶端,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与航标灯频率同步,像暗号,也像倒计时。
刘知遥走过去,脚掌踩过地板,冰凉,却不及男人周身散出的温度低。她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去拿他指间那支烟。付时宴没给,只侧头,看她,瞳孔深得像两口井,井底漂着碎冰。
“睡不着?”他嗓音被烟草与酒精双重浸泡,低而涩。
刘知遥摇头,把膝盖蜷到胸口,下巴抵住,声音闷在臂弯里:“一闭眼,就听见井水声。”
男人没说话,只抬手,把烟叼住,按下打火机,“咔哒”——火苗窜起,照亮他眉眼,一秒,又熄灭。烟雾从他唇间溢出,像一条白蛇,缓慢爬上她颈侧,在齿痕处徘徊,再散开。
“井水声,是我。”付时宴吐烟,声音轻得只剩气音,“我七岁就在那口井里,泡着,一直没爬上来。”
刘知遥伸手,覆在他左手背,掌心冰凉,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那就别爬,我下去陪你。”
男人低笑,指尖一弹,烟灰落进缸里,声音哑得吓人:“井底太冷,你会冻坏。”
“冻坏也比失眠好。”她抬眼,看他,瞳孔里映着红色指示灯,一明一灭,“付时宴,我们来做点会累的事吧。”
会累的事——不是性,是血债。
付时宴摁灭烟头,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按下遥控器。红色指示灯由闪变长,对面航标灯同时熄灭——黑暗里,只剩江面碎冰反射微光,像无数未寄出的情书,被撕碎后扔进水里。
“给你看份礼物。”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落地窗玻璃,忽然变成投影幕——画面亮起,是实时监控:刘氏老宅,后院,那口被填平的枯井。井口四周,被挖出四米见方深坑,坑底,站着一个人——
刘振庭。
双手反剪,被登山绳捆在木桩上,嘴贴胶带,发须花白,在探照灯下颤抖如荒草。他脚边,摆着一只铁桶,桶内,装满井水——零度,漂浮着碎冰,像一面小型镜子,照出他扭曲的脸。
镜头拉远,坑沿,站着一排黑衣人,背手,戴墨镜,像沉默的墓碑。更远处,枇杷树下,摆着一张折叠椅,椅上,坐着付时宴——
与此刻,站在落地窗前的他,同步,却不同地。
“你绑了他?”刘知遥声音轻飘,却并非质问,更像确认。
“嗯。”男人侧头,看她,瞳孔深处映着投影光,像两口枯井,井底,却燃着暗火,“井水声,太吵,让他亲自来唱摇篮曲。”
画面里,付时宴抬手,黑衣人立刻提起铁桶,井水倾泄,浇在刘振庭头上——老人剧烈挣扎,却被登山绳死死固定,冰水顺着衣领灌进脊背,瞬间浸透,像十年前的冬夜,被重新播放。
“会死。”刘知遥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
“死不了。”付时宴低笑,指尖,轻轻点在她心口,“零度,七分钟,才断气。”
“现在,才三分钟。”
刘知遥没说话,只转身,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龙舌兰,拧开,仰头灌下——烈酒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像一把火,把井水声,暂时蒸发。她抬手,把瓶口,递到男人唇边,付时宴就着她手,喝了一口,酒液沿他嘴角滑落,滴在胸口旧疤上,像一条蜿蜒的河,把仇恨与欲望,一并冲刷。
投影里,井水浇灌继续——
第四分钟,刘振庭停止挣扎,头垂下,发梢滴水;
第五分钟,老人开始打颤,牙齿碰撞,发出“咯咯”脆响;
第六分钟,颤栗停止,呼吸趋近微弱;
第七分钟——
付时宴抬手,黑衣人立刻停水,解开登山绳,把老人平放,做心肺复苏。
一、二、三、四……
按压,三十次;人工呼吸,两次;循环,五轮。
终于,刘振庭咳出一声,井水从口鼻喷涌,像一场小型喷泉,把十年前的冤魂,一并吐回人间。
画面,到此结束。
投影熄灭,落地窗恢复成普通玻璃,航标灯,再次亮起,一明一灭,替谁数心跳。
付时宴走回茶几,坐下,点燃第三支烟,却没吸,只任烟雾在指间缠绕,像一条白索,慢慢勒紧谁脖颈。他抬眼,看刘知遥,声音低哑:
“摇篮曲,好听吗?”
女人没回答,只走回他身旁,坐下,伸手,夺走那支烟,含住,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在两人之间,织出一张薄而脆的网,网中央,是十年里,所有流离失所的真相。
“付时宴,”她开口,声音被烟草打磨得沙哑,“下一次,换我来唱。”
男人挑眉,指尖,擦过她下唇,声音轻飘:“你唱,给谁听?”
“唱给你。”刘知遥抬眼,瞳孔深处映着航标灯,一明一灭,“唱到,你再也不敢失眠。”
凌晨四点五十九分。
烟,燃到滤嘴,发出轻微“嘶”声,像谁,在深夜,轻轻叹气。
付时宴抬手,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动作极慢,却极稳,像在收拾,一场尚未散场的葬礼。他侧头,贴着她耳廓,声音低得只剩气音:
“刘知遥,凌晨四点的烟,好抽吗?”
“好抽。”她声音轻飘,“抽到,失眠,也变成,一种团圆。”
男人低笑,额头抵住她额头,掌心覆在她后脑,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意:
“那就一起抽。”
“抽到,烟灰落满黄浦江,再一起——”
“沉下去。”
雪,又下了。
细雪落在落地窗,发出极轻的“沙沙”,像谁在深夜,拨动算盘,清算一场——
血债与利息,失眠与深情,凌晨四点的烟,与零度的井水。
而客厅里,两道身影,并肩坐在地毯上,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叠——
像两株被雪埋住的幼苗,在零度的长夜里,互相取暖,也互相——
把对方,拖进更深的深渊,再开出,带血的花。
烟灰,落满茶几,像一场,尚未醒来的——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