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闺怨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2945字 发布时间:2025-10-24

大明万历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一致仕的礼部侍郎,姓沈名文渊。沈家诗礼传家,园池幽深,后宅有一处临水小楼,名曰“听荷轩”,乃是沈家未出阁女儿们的居所。如今住在其中的,是沈文渊的嫡孙女,名唤沈清漪,年方二八,容色清丽,工于诗词,尤擅音律,是吴江有名的才女。

清漪有一心爱之物,乃是一把家传的旧式白玉梳。梳体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质地上乘,触手温润,梳背镂刻着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莲心处嵌着一点极小的、色泽略深的朱砂痣,据说是先祖一位受封的诰命夫人心爱之物,代代相传于嫡女。清漪自小便用这把玉梳梳理她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晨妆暮理,从不假手他人。

近半年来,听荷轩中却隐隐有些不安。丫鬟们私下议论,说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轩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女子叹息声,声调哀婉,不似小姐平日声音。更奇的是,小姐近来所作的诗词,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难以排遣的幽怨与孤寂,与她往日明快的诗风大相径庭。清漪自己也觉心神不宁,常对镜自照,觉得镜中人眉眼间似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却又不知愁从何来。

这夜,月华如水,透过雕花木窗洒入闺房。清漪坐在菱花镜前,手持那把白玉梳,心不在焉地梳理着长发。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望着镜中自己青春正好却隐含哀戚的面容,想起白日里母亲又提及的几家提亲之事,心中愈发烦乱。那些提亲之人,非富即贵,却无一人能懂她琴中意、诗中情,不过是看中沈家门第与她这副皮囊罢了。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她不由低声吟哦,一滴清泪无声滑落,恰好滴在手中的玉梳之上。

泪珠触及玉梳那点朱砂痣的瞬间,异变突生!

那玉梳竟微微发热,梳背上缠枝莲纹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动着淡粉色的光晕。镜中,清漪的身影一阵模糊,竟在她身侧,又映出一个身着前朝服饰、眉目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却面色苍白、眼神哀怨的陌生女子虚影!

清漪吓得玉梳脱手,那虚影也随之消散。她惊魂未定,却听一个幽怨凄楚的声音,直接在她心中响起:

“妹妹……莫怕……”

“你……你是谁?”清漪颤声问道,目光落在掉落在梳妆台上的玉梳上。

“吾乃此梳旧主,沈氏琼英,”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亦是你的高祖母。吾生前……亦困于此轩,心事难托,终至郁郁而终……一缕执念,附于此梳,不忍离去。”

沈清漪记起家族秘闻,确实有位名唤琼英的先祖,才名卓著,却因婚事不谐,年轻早逝。不想她的魂念,竟一直依附在这把代代相传的玉梳之中!

“高祖母……您……”清漪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戚。

“吾见汝,一如见当年之吾,”琼英的魂念哀婉道,“满腹才情,却困于这方寸之地,终身大事,皆由他人摆布。心中所思所念,无人可诉……这深宅大院,看似锦绣,实为牢笼!这玉梳,梳得顺青丝,却梳不尽这千年万载、一代代女子的闺中愁绪!”

随着琼英魂念的倾诉,清漪只觉得一股庞大而沉郁的哀怨之气,如同冰冷的潮水,从玉梳中涌入自己体内。那是数百年来,所有使用过这把玉梳的沈家女子,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寂寞、不甘、对爱情的幻灭、对命运的无奈……所有被礼教压抑的“闺怨”,此刻都被琼英的魂念引动,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她感到自己的心境被彻底改变,看花伤情,对月垂泪,往日觉得寻常的景物,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她提笔写下的诗句,字字泣血,句句含怨,感染力惊人,却也让人读之心碎。她甚至开始抗拒母亲的安排,对前来提亲的人家流露出明显的厌恶。

沈府上下都觉小姐性情大变,沈文渊夫妇忧心忡忡,请医问药皆不见效,只当是邪祟入体,又请了道士僧人前来驱邪,法事做了几场,那玉梳依旧安静地躺在梳妆台上,清漪的“病”却愈发重了。

这一日,沈夫人请来了一位云游的老尼。老尼不入前厅,直趋后宅,在听荷轩外驻足片刻,便对沈夫人道:“女公子非病,乃心结,更有古物执念相缠。解铃还须系铃人。”

老尼入得轩中,屏退左右,只见沈清漪独坐窗前,面色苍白,眼神空茫,手中紧紧握着那把白玉梳。老尼目光如电,直视清漪,更准确地说,是直视她身后那若有若无的哀怨气场。

“居士,”老尼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沉溺过往悲苦,聚集世代哀怨,非但不能解脱自身,更将戕害后人灵性。执着是苦,放下方得自在。”

那依附于玉梳的琼英魂念似乎被激怒,清漪周身气息一寒,声音变得尖利:“放下?说得轻巧!我等女子之苦,何人能知?何人能解?这怨,这愁,就该被遗忘吗?”

老尼摇头:“非是遗忘,而是超越。苦乃众生之常,然沉溺其中,使后来者亦复如是,便是造业。汝之苦,乃时代之局限,个人之不幸,然以此困住血脉后裔,令其重复汝之悲剧,岂非更大的不幸?真正的解脱,在于让后来者,走出不同于汝的道路。”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震动了琼英的魂念,也惊醒了沉溺在集体“闺怨”中的沈清漪。

清漪看着手中温润却冰冷、仿佛凝聚了无数眼泪的玉梳,又想起老尼的话,心中豁然开朗。她不要重复高祖母的悲剧,不要将这无尽的哀怨再传承下去!她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哪怕艰难,也要自己去走。

她举起玉梳,对着虚空(也是对着心中的琼英魂念)坚定地说:“高祖母,您的苦,清漪知晓,亦深感悲悯。但清漪的路,请让清漪自己来选择。这‘闺怨’,不该成为困住沈家女子的诅咒!”

说罢,她走到窗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承载了数代女子悲情的白玉梳,狠狠地掷向了楼外的荷花池!

玉梳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水中,发出一声轻响,沉了下去。

在玉梳离手的瞬间,清漪仿佛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萦绕在耳畔,随即消散。那股一直缠绕着她的沉重哀怨之气,也随之烟消云散。她只觉得浑身一轻,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心头那片压抑已久的阴霾,已然散去。

池水微澜,复归平静。那凝聚了太多情执的“闺怨”之梳,终于沉入水底,与那些逝去的岁月和眼泪一同沉寂。

沈清漪的病,不药而愈。她后来嫁与一位志趣相投的寒门学子,夫妻唱和,虽生活清贫,却心意相通。她依旧写诗,诗中不再只有哀怨,更多了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期盼。

而那听荷轩,自此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偶尔有细心人发现,池中那株并蒂莲,开得似乎比往年更加纯净、更加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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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闺怨梳(器物妖·情执聚合)

出处: 器物因长期接触特定强烈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而通灵,古已有载。本章聚焦于古代女性集体命运悲剧凝聚于日常器物(梳子)的概念。

本相: 特定器物(如女性贴身用品梳子),在特定封闭环境(如深宅闺阁)中,被历代女主人长期使用,其积累的寂寞、哀怨、情思不得解等强烈“闺怨”情绪,经岁月沉淀与某种契机(如血脉共鸣、极端情绪触发)点化,凝聚而成的集体性情执精怪。其本体是器物,核心是凝聚的“怨念”与“情执”。能潜移默化影响当前持有者的心境,放大其负面情绪,使其重复前人的情感模式,甚至显化前任持有者的魂念虚影。其力量源于对“苦”的执着与对后世的“共沉沦”,破除之法在于持有者的觉醒与主动割舍。

理念: 玉梳凝结千秋怨,慧剑斩断世代愁。 本章通过“闺怨梳”的设定,深刻反思了封建时代女性集体命运与情感压抑的问题。器物成妖,实则是时代悲剧与个人执念在物质上的投射。故事并未简单地否定“怨”的合理性,而是指出了沉溺于集体悲情、并将其强加于后人的危害。沈清漪的觉醒与毁梳,象征着对既定命运模式的反抗与对新生的追求,强调了个体突破环境与历史阴影的可能性。与之前诸多器物妖故事不同,本篇更侧重于社会性、群体性的心理积淀与解脱,具有深厚的人文关怀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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