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夜。
沪上最后一场雪停在傍晚,路灯亮起时,天空呈深靛色,像一块被熨平的丝绒。付宅客厅没开主灯,只留一盏落地铜灯,灯罩是暗绿玻璃,压出狭窄的光锥,投在茶几上——那里摆着一台老式留声机,胡桃木外壳,铜喇叭朝天,像一朵凝固的火焰。
刘知遥盘腿坐在地毯上,身上裹着一条军用毯,是付时宴从老宅带回的。毯子有樟脑与烟草混杂的气味,像一段被折叠的旧时光。她面前摊着一只牛皮纸盒——盒面用钢笔写着潦草的英文:「Edison Disc 1929」。
付时宴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瓶已开封的龙舌兰,没穿外套,仅一件深灰衬衫,袖口卷至手肘,露出小臂蜿蜒的青筋。他反手关门,落锁,“咔哒”一声,在幽暗里格外清脆。
“找到了?”他问,嗓音被酒精磨得沙哑。
刘知遥点头,从盒中取出一张十英寸黑胶唱片——盘面呈深咖啡色,中心标签却已褪成赭石,只能勉强辨认曲目:《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她翻过唱片,B面刻编号:YS-1994-07-15。
——YS,尧与桐的缩写;1994年7月15日,正是付敬尧失踪前最后一场录音。
付时宴在留声机旁蹲下,拨开保险扣,放上唱片。摇柄被摇动,机械发出“咔嗒咔嗒”的齿轮声,像老人咳嗽。唱针落下,第一道电流声窜出,随即,有女声在1929年的乐队里轻轻吟唱:
“Stars shining bright above you...”
音质被岁月磨出细碎的爆豆声,却掩不住歌声里的甜——是那种旧上海舞厅里特有的、带着留声机噪点的甜,像一块被火烤化的太妃糖,焦香里裹着苦。
刘知遥抬眼,看付时宴——男人垂眸,侧脸被绿灯光镀上一层冷釉,睫毛在颧骨投下极长的影,像两柄小扇,微微颤动。他右手握着酒杯,却忘了喝,只任冰块慢慢融化,水珠顺着杯壁滑落,滴在唱片盒上,晕开深色斑点。
“这是我母亲的声音?”她轻声问。
付时宴“嗯”了一声,却没看她,只伸手,把音量旋钮再调低一点,仿佛怕惊动谁:“沈桐十九岁那年,在百乐门录的。付敬尧租了整个乐队,给她唱一首。”
歌声继续,到副歌时,有男声低低和音,只用气音,哼出旋律——像深夜电台里,主持人替听众守护的秘密。刘知遥分辨得出,那是付敬尧。
她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被撕掉的那半页: 「敬尧说,等孩子出生,要给她录一张唱片,让全世界知道,他有多爱我。」
——唱片,原来真的存在;只是,世界被错过,爱被埋进井底,只剩黑胶的凹槽里,还藏着七分钟的温柔。
一曲终了,唱针在空白处空转,“嘶——嘶——”,像雪夜呼吸。
付时宴没让针回位,而是放下酒杯,从茶几下层,取出另一张唱片——标签全黑,无字,只有手写编号:「Side B - 1994」。
“这一面,”他顿了顿,嗓音低得只剩气音,“是刘振庭的遗言。”
刘知遥指尖一颤,抬眼看他——男人眸色深得像两口枯井,井底,却燃着暗火。
唱针再次落下,第一道声音,不是音乐,是风声——
1994年冬夜的风,穿过废弃港口,卷起铁皮屋顶,发出“哗啦哗啦”巨响;紧接着,是脚步,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神经上。
几秒后,刘振庭的声音响起,年轻、阴冷、带着笑意:
“付敬尧,港口股权,你签,还是不签?”
付敬尧没回答,只有闷哼——棍棒砸在肉体上,钝响,骨头断裂声,清晰得刺耳;紧接着,“扑通”一声,人落水,井水溅起,浪声回音,久久不散。
录音,到此处,戛然而止。
唱针空转,“嘶——嘶——”,像谁,在井底,长长叹息。
空气,静得能听见冰块的爆裂声。
刘知遥坐在地毯上,整个人,像被录音里的那口井水,从头淋到脚,寒意顺着脊背,一路爬进心脏,冻成冰坨。
付时宴却神色平静,只伸手,把唱针拨回,取下唱片,放回黑盒,动作极慢,却极稳,像在收拾,一场尚未散场的葬礼。
“这段录音,”他开口,声音低哑,“我七岁那年,躲在仓库铁皮柜里,亲手录的。”
“柜门缝隙,只有两厘米,我眼睁睁,看着刘振庭,把我父亲,按进井里。”
“第七次,没再爬上来。”
男人抬眼,看她,瞳孔深处,映着绿灯光,也映着她,像两口井,终于交汇:
“刘知遥,这就是真相。”
“你父亲,是凶手。”
“你母亲,是目击者。”
“我,是幸存者。”
“而你——”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她心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意,“是偿还者。”
刘知遥没说话,只伸手,把军用毯,裹得更紧,却仍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像十年前的井水,终于找到出口,疯狂往外涌。
付时宴却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声音低缓:
“偿还,不是钱,不是命,是爱。”
“我要你,爱我。”
“像沈桐爱付敬尧那样,轰轰烈烈,粉身碎骨。”
“然后——”他低头,贴着她耳廓,一字一顿,“再亲手,把我推下井。”
“让我,也尝尝,被爱,再被抛弃,是什么滋味。”
刘知遥指尖一颤,抬眼,看他——男人眼底,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荒芜,像被大火烧过的旷野,寸草不生,却固执地,等着一场,永远不会来的雨。
她忽然伸手,抱住他,声音轻飘:
“付时宴,我不要推你下井。”
“我要陪你,在井边,看月亮。”
“看到天亮,看到雪化,看到——”
“仇恨,也开花。”
男人没动,任她抱着,像抱着,十年里,唯一一点温度。
良久,他抬手,回抱她,掌心覆在她后脑,声音低哑:
“好。”
“那就一起看月亮。”
“看到,失眠,也变成,一种团圆。”
留声机,再次响起——
却是第一张唱片,A面,那首《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
旧歌声,在雪夜里,轻轻回荡:
“Stars shining bright above you...”
刘知遥靠在男人肩头,闭眼,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付时宴,黑胶唱片,会老,会裂,会断。”
“可歌声,不会老。”
“就像,井底的月光,不会老。”
“我们,也不会老。”
男人低笑,指尖,与她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叠:
“嗯,不会老。”
“只会,一起失眠,一起——”
“在失眠里,相爱,再相杀。”
雪,又下了。
细雪落在落地窗,发出极轻的“沙沙”,像谁在深夜,拨动算盘,清算一场——
血债与利息,失眠与深情,黑胶与月光。
而客厅里,两道身影,并肩坐在地毯上,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叠——
像两株被雪埋住的幼苗,在零度的长夜里,互相取暖,也互相——
把对方,拖进更深的深渊,再开出,带血的花。
歌声,继续,在1929年的乐队里,轻轻吟唱:
“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