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松城郊野,废弃的第三港口,七号仓。
铁门被撬开一条缝,月光像一把薄刃,斜斜插进黑暗,照出地面一道蜿蜒裂缝,裂缝尽头,是一口被水泥封死的枯井——井口直径不足一米,边缘长满青苔,像一张结痂的嘴,默默吞咽所有秘密。
刘知遥站在井边,手里握着一把重型电锤,钻头直径十八毫米,在冷月下泛着幽蓝的光。她脚边,一字排开——
• 一只红色A4文件袋(破产清算申请,已盖刘氏公章)
• 一支强光手电(满电,射程五百米)
• 一把老式军用匕首(付敬尧遗物,刀柄刻“尧”字)
• 一捆登山绳(静力绳,承重两吨)
以及,一本被撕掉一半的日记——
封面写着:【沈桐 1994.7-1995.9】
最后一页,用红笔圈出一行字:
「敬尧被按进井里,第七次,没再爬上来。」
风从仓库破损的屋顶灌进来,卷起细雪,打在井口,发出“沙沙”轻响,像谁在井底,用指甲抓挠水泥。
刘知遥戴上手套,按下电锤开关——
“嗡——”
钻头与水泥碰撞,火星四溅,碎屑飞溅到她脸上,划出细小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井口,一下一下,往下钻。
水泥层,厚达十五厘米,钻透那一刻,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像十年前的冤魂,终于找到出口,迫不及待,扑向她脸。
她扔开电锤,抱起手电,往井里照——
光束穿透黑暗,照出井壁青苔,照出井水水面,照出……
一只白骨手。
五指张开,指骨勾住井壁裂缝,像要爬上来,却永远,定格在“向上”的姿势。
刘知遥指尖一颤,手电差点掉落,却咬紧牙关,把光束继续往下扫——
井水,不足一米深,水面下,沉着一具完整骨架:
头颅朝下,脊椎弯曲,左腿骨断裂,右腿骨……缺失。
骨架胸口,压着一块暗褐色卵石,与付家老宅枇杷树下,那一块,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被撕掉的那半页——
「敬尧说,孩子出生那天,他就去刘家提亲,哪怕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原来,是真的。
河,是井;血,是他的。
刘知遥深吸一口气,把登山绳一端,扣在仓库横梁,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打结——
双八字结,加保险锁,承重两吨,足够把她,从人间,放到地狱,再拉回来。
她含住手电,咬住开关,强光在口腔里炸开,像吞下一颗小型太阳。
她双手撑住井口,身体后仰,脚尖离地的瞬间,冷风从脚底灌上来,像谁在井底,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下降,五米。
井壁青苔滑腻,手电光束扫过,偶尔照出细小裂缝,裂缝里,嵌着黑色碎屑——
她伸手抠出一块,指腹捻开,是燃烧过的纸灰,带着淡淡汽油味。
下降,七米。
水面,近在咫尺。
白骨手,在光束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骨裂缝里,卡着一枚小小金属——
她探身,取出,是一只老式打火机,铜壳,刻着“Y&S”——
Y:尧
S:桐
打火机底部,粘着一张残照:
少年付敬尧,抱着白色幼猫,身后,少女沈桐踮脚,去够枇杷花,眼角泪痣,清晰可辨。
照片被血水浸透,又被井水浸泡,影像早已模糊,却固执地,留下最后一丝轮廓,像谁不肯散去的执念。
下降,七米半。
鞋底,终于触到水面——冰凉,零度,像一把无形刀,从脚底一路劈到心脏。
她松开绳结,整个人,沉入水里。
井水,不足一米深,却冷得彻骨,像十年前,那场谋杀,终于找到替罪羊,迫不及待,往她骨头缝里钻。
她弯腰,双手探入水底,抱住那颗头颅——
白骨,早已钙化,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却在粉末中心,露出一块小小金属——
是子弹头,7.62毫米,步枪专用。
子弹头,穿过付敬尧心脏,再把他,按进井里,第七次,没再爬上来。
刘知遥指尖一颤,子弹头滑落,沉入水底,发出“咚”一声轻响,像谁,轻轻合上棺材盖。
上升,七米。
她抱着那颗残缺头颅,一步一步,往上爬。
井壁青苔,被手指抠出深深沟槽,像谁在十年里,一次次尝试爬上来,又一次次,被按回去。
上升,五米。
她忽然听见,井口传来脚步声——
沉重,缓慢,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脆响,像谁在深夜,拨动算盘,清算一场——
血债与利息。
井口,出现一道黑影——
男人背对月光,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轮廓,凌厉,熟悉。
他弯腰,伸手,握住登山绳,一点一点,往上拉——
动作极慢,却极稳,像在打捞,十年前的冤魂。
刘知遥终于露出井口,整个人,湿漉漉,滴着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水鬼。
男人伸手,握住她手腕,掌心温度,滚烫,像一把火,瞬间烤干她骨头缝里的冷。
她抬头,看向他——
付时宴,黑衣,黑眸,眼底映着月光,也映着她,像两口井,终于交汇。
他低头,贴着她耳廓,声音低哑,却温柔得残忍:
“刘知遥,欢迎回来。”
“井底,冷吗?”
她没回答,只伸手,把那颗残缺头颅,塞进他怀里,声音平静:
“付时宴,你父亲的遗骨,我替你,带回来了。”
男人指尖一颤,终于,露出十年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
像冰面裂开一道缝,缝里,涌出大量鲜血,却意外地,温暖。
月光,落在井口,落在两人肩头,落在那颗残缺头颅上——
白骨,被雪水洗过,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在月光下,泛起淡淡银辉,像一场迟到的——
加冕。
刘知遥低头,看井底——
水面,恢复平静,映着一轮完整月亮,像一面镜子,照出她,也照出他,照出十年里,所有流离失所的真相。
她忽然伸手,抱住男人腰,声音轻飘:
“付时宴,井底,真冷。”
男人回抱她,掌心覆在她后脑,声音低缓,却一字一顿:
“那以后,就别看井底。”
“看我。”
雪,又下了。
细雪落在两人肩头,瞬间融化,像一场无声的泪。
刘知遥抬头,看月亮,看雪,看男人眼底——
那里,没有井,没有白骨,没有仇恨,只有——
她。
她忽然笑了,指尖抚过他眉骨,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付时宴,井底月光,真美。”
“以后,我们别再下来了。”
男人低笑,额头抵住她额头,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意:
“好。”
“以后,只在井边看月亮。”
“再也不下来。”
雪,越下越大,像为一场迟到的真相,提前举行——
白事,也是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