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冰杯壁的水珠滑进她心里
图书馆的二楼比蒸笼更像蒸笼。中央空调的百叶像被拔了舌头的猫，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丝冷气。时栀把法文大部头抱在胸前，T恤后背早已透出一枚不规则的汗渍，像一幅逐渐被水晕开的地图，边缘蜿蜒，带着心虚的锯齿。她原本打算找个靠窗的位置，把清晨抢来的“风水宝座”延续到下午，可刚踏出楼梯口，一股混着油墨、人味、木头腐朽的热浪便劈头盖脸涌来，仿佛有人把陈年书页塞进微波炉，加热三分钟后猛地掀开舱门——带着粉尘味的滚烫气体直往鼻腔里钻。
她皱了皱鼻子，目光掠过一排排被占满的桌椅。靠窗那侧坐了七八个考研党，书本摞成城墙，缝隙里露出一张张被汗水蒸得发亮的脸。有人把湿巾贴在额头，像给快要烧干的锅底做紧急降温；有人把两脚插在超市购物袋里，袋壁结了一层雾，显然里面塞满了从冰柜里抢来的碎冰块。更多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原始降温法”——纸质文件夹当蒲扇，扇得纸页哗啦作响，偶尔有人的笔被甩出去，在地面滚出清脆的“哒哒”声。
时栀在心里叹了口气，脚步却没有停。她需要一张空桌，更需要一张空桌附近的插座——电脑电量只剩23%，红色小闪电在状态栏疯狂跳动，像在催命。她贴着书架往里走，木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细微而拖沓的“吱——呀——”，像老人在闷热的午后打盹，被吵醒后不满地嘟囔。阳光从西向的狭长窗投进来，被百叶切割成等距的金线，落在地板上，落在她脚背，热度透过凉鞋的镂空花纹，直接熨在皮肤，像一块恒温的熨斗，慢条斯理地烫平她的耐心。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拐角处出现一张“孤岛桌”——长方形，靠窗，单侧有插座，桌面却空荡，像被谁遗忘的诺亚方舟。她眼睛一亮，快步过去，却在距离椅子半步时猛地刹住：桌角贴着一张A4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已占，勿动！！！”三个感叹号力透纸背，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血。椅子背上搭着一条灰色毛巾，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在地板积出一小片深色圆斑。圆斑边缘，一只黑色双肩包瘫坐着，拉链半开，露出里面半包已经被压扁的“冰工厂”棒冰，塑料袋外壁蒙着一层雾，像垂死挣扎的冷烟火。
时栀抿了抿唇，理智告诉她：转身，去找下一个位置。可身体却在高温里变得迟钝，像被太阳晒软的麦芽糖，每一步都拉出无形的丝。她低头看了眼电脑电量：19%。红色闪电跳得更急，像在说“再找不到插座，你就陪我一起关机吧”。她犹豫两秒，把毛巾往旁边挪了挪，拉开椅子，决定先坐下再说——等包的主人回来，再好好解释。
椅子是实木的，椅面却被晒得发烫，像有人提前暖好座。她刚一落座，热气立刻透过牛仔短裤往大腿根窜，皮肤发出细微的“呲啦”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冒油。她把电脑打开，屏幕亮起，电量提示跳出：18%。插座就在脚边，她弯腰插上，电源适配器的绿灯亮起，像一颗小小的、安心的星。她吐出一口气，抬手去拽窗户。窗是老式推拉，铝合金轨道里积满灰尘，像被岁月塞满的皱纹。她用力，轨道发出干涩的“咔——哒”，窗扇终于开出一道两指宽的缝。外面的热风立刻灌进来，带着青草被太阳烤焦的甜味，也带着远处篮球场橡胶地面融化的刺鼻气息。时栀深吸一口，肺里像被塞进一条刚晒过太阳的棉被，暖烘烘，却莫名踏实。
她翻开法文书，扉页的红色印章“特藏不外借”在阳光下刺目。她低头，鼻尖几乎贴上纸页，能闻到老书特有的“木香”——微酸，带一点点腐朽的甜，像放得太久的葡萄干。她掏出荧光笔，在重要的段落上划线，黄色的痕迹立刻被纸吸收，像干涸的大地喝到了雨。她看得专注，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汗珠也正以同样的速度被纸吸收——一颗，两颗，落在字与字之间的缝隙，晕开成更淡的黄色圆斑，像给法文长句点上省略号。
“同学，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位置。”
一个清冽的男声从头顶落下，像一块冰掉进滚烫的牛奶，瞬间激起一层绵密的“白雾”。时栀愣了半秒，抬头，先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指节分明，腕骨微凸，淡青色血管在苍白皮肤下若隐若现。那只手正握着一瓶冰水，瓶壁凝满水珠，像结了一层薄霜。阳光穿过塑料瓶，折射出浅青色的光，落在她手背上，凉意在0.1秒内爬满皮肤，毛孔集体起立敬礼。
她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掠过白色T恤的袖口、被汗水微微浸湿的肩线、凸起的喉结，最后撞进一双澄澈的眼睛——沈遇。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影，随着眨眼轻轻扇动，像小风扇的仿生版。时栀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人按下咖啡机的蒸汽键，白色奶泡瞬间充满整个颅腔。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感觉自己的汗珠在这一刻也集体罢工，停在下巴尖，摇摇欲坠，却迟迟不肯落地。
沈遇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呆滞，把冰水又往前递了递，瓶盖已经拧松，只等她接。他另一只手里拿着那条灰色毛巾，此刻正往下滴水，落在地板，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秒针被拉长的回声。时栀终于找回声音，小声说了句“谢谢”，指尖碰到瓶壁，冰得她打了个哆嗦，却也把快要冒烟的理智拉回正轨。她起身，把椅子让给包的主人，电脑电源线却被桌脚绊住， adapter“啪”一声掉在地上，绿灯熄灭，像一颗星被乌云吞没。
沈遇弯腰，帮她捡起适配器，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那一小块皮肤像被静电击中，细微的“噼啪”声在两人之间炸开，却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他把适配器递给她，声音低而温和：“插座坏了，这个座位不通电。”他指了指墙根，那里有一块黑色焦痕，像某次短路的遗照。时栀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心里刚刚升起的希望“噗”一声熄灭，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瘪得猝不及防。
“去那边吧。”沈遇朝窗边扬了扬下巴，那里有一张圆桌，被阳光晒得发白，桌上却干净，没有书，没有毛巾，没有“占座宣言”。他先走过去，把毛巾搭在椅背，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自己则站在桌旁，拧开那瓶冰水，仰头喝了一口。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像一块被潮水反复冲刷的鹅卵石。时栀的视线落在他的侧颈，那里有一层细小的汗珠，被阳光一照，像撒了一把碎钻。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那口水是喝进了她的喉咙，冰凉一路滑到心底，把先前所有滚烫的焦躁都浇成柔软的蒸汽。
沈遇放下水瓶，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把毛巾搭在窗台上，让阳光蒸发它的水分。他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从背包里掏出一台银色笔记本电脑，开机，屏幕亮起，壁纸是深空的星云，蓝紫色旋臂像被搅散的蓝莓慕斯。时栀偷偷瞄了一眼，收回视线，把自己的电脑也打开，电量显示：15%。红色闪电依旧在跳，却不再让她心慌——对面坐着一个人，像一块人形制冷机，哪怕只是靠近，都能让周围的温度骤降0.5℃。
沈遇似乎注意到她的偷瞄，抬眼，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像薄荷水里化开的冰块，一触即融，却留下持久的清凉。时栀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翻书，却感觉自己的心跳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撞击胸腔，像打蛋器里的蛋白，被无形的手高速搅打，泡沫细腻，体积膨胀，几乎要溢出碗口。她深吸一口气，把荧光笔按在纸上，却半天没划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那些法文长句在她眼前浮动，像被水浸湿的丝带，怎么也抓不住末端。
沈遇没再说话，只是偶尔敲击键盘，声音轻而克制，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时栀的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划出第一道黄色痕迹，却偏离了重点，像火车脱轨，一路滑到页边，停住。她盯着那道歪斜的线，忽然想起小时候学骑自行车，父亲在后面扶着，却悄悄松手，她一无所知，直到回头，看见父亲站在远处笑——那一刻的失重与惊喜，与此刻重叠。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热度却丝毫不减。时栀的汗依旧往外冒，却不再让她烦躁——它们像找到出口的溪流，顺着她的颈侧，滑进衣领，在布料上留下蜿蜒的地图。她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却摸到一手指的凉——那瓶冰水，不知何时被沈遇推到了她手边，瓶壁的水珠正一颗颗滚落，有的落在桌面，有的落在她的手腕，像一串细小的吻，冰凉，短暂，却足以让时间在那一刻停顿。
她伸手，握住那瓶水，指尖再次碰到瓶壁的冷。那一瞬，她忽然明白：原来真的有一秒钟，可以比夏天更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