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春雨，像被谁揉薄的雾，一层一层缠在公交站台。张莉从法律援助中心出来，左手插兜，右手拎一袋新到的法律手册——袋绳勒进掌心，把断指处的旧疤磨得发红。
她站定，仰头看站牌灯闪，雨丝落在眼皮，冰凉得像七年前的皮带扣。今天，她要去给一群初中生上“反家暴启蒙课”，课题是她自己取的——《断指上的春天》。
教室在省实验初中，窗明几净，粉笔末在光束里跳舞。三十七双眼睛，齐刷刷盯向讲台——确切说，盯向她左手缺了中指与食指的缺口。张莉不躲，反而把断手抬高，让缺口成为教鞭。
“同学们，春天不是只有樱花，还有断指。”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把细雨切成玻璃。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词：暴力、边界。粉笔断在“界”字最后一笔，缺口与断指并排，像互相认领。
她讲起七年前的春天——灰河子弟小学教室，皮带扣扫过讲台，她伸手去挡，左手两截指骨当场离断；讲起血溅在作文本，也讲起自己用断手抱住学生，却抱不住自己完整的春天。
台下，有女生悄悄红了眼，有男生把指节掐得发白。张莉停顿，让沉默在教室里发芽，然后才说：“断指教会我一件事——春天可以被折断，也可以被重新种植。”
她举起右手，五指并拢，覆盖在左手缺口上，像给春天加盖一枚印章。“重新种植，叫法律。”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未成年人保护法》《反家庭暴力法》——粉笔屑纷纷，像花瓣落在缺口。
互动环节，一个瘦小女生举手，声音发抖：“老师，如果我爸喝酒后掐我脖子，我告他，是不是不孝？”教室里瞬间安静，雨声在窗外汇成细线。张莉放下粉笔，走到女生面前，用右手轻轻握住孩子颤抖的手腕：“告发暴力，不是不孝，是自救，也是救他。”她抬起左手，让缺口对准女生的眼睛，“这根断指，就是证据——证据不会说谎，春天也不会。”
下课铃响，学生们围上来，有人递上手工折的纸百合，有人递来写着“谢谢你”的便签。一个高个子男生把一张折成螺旋的纸条塞进张莉掌心，纸条展开，是一行稚嫩的铅笔字：我会让春天完整。
张莉把纸条贴在胸口，断指处传来心跳，一下一下，像土地在松动。她抬头，看见窗外的雨停了，远处的樱花树在风中轻轻摇晃，花瓣落在站台上，也落在她缺了指的左手——像给缺口镶上一层粉色的边。
她把手举高，让花瓣留在缺口上，像给春天加盖一枚粉色的印章。她想起驿站那面尿痕墙，想起阿禾的螺旋，想起林野的短发，想起自己用断指按下陪审团红色按钮的瞬间——原来，每一次断裂，都是春天在重新发芽。
傍晚，她回到驿站，把收到的纸百合插在薄荷盆边，让花香与草味交织。她打开第八本陪审团册子，在空白页写下：今天，我让三十七个孩子看见断指，也看见春天。写罢，她用缺指的手合上笔帽，像给春天拉上最后一道拉链。
夜深，灯熄灭，只有薄荷还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张莉站在窗前，把左手举向夜空，让缺口对准月亮——月光穿过空洞，落在她脸上，像给春天点了一盏不灭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