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压在我心底几十年了,每次想起都脊背发凉。那是八十年代,我还在土山镇中学念初中。那天放学,我像往常一样背着军绿色的书包往家跑,刚进院子,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大人围在院角的槐树下,脑袋凑在一起,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我凑过去,听见邻居王奶奶拍着大腿说:"可不得了!新梅那丫头,今儿晌午差点就没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新梅姐就住隔壁,人长得俊,性子又温柔,怎么会?我竖起耳朵,这才知道,又是跟西北边那口大水塘有关。
说起那口塘,我可太熟悉了。就在我们学校西北面四五里处,方圆十几里,水色深得像墨汁,从来就没见它干过。塘边芦苇长得比人都高,风一吹"哗啦啦"响。去年夏天我还跟同桌狗蛋去过一次,看见个钓鱼的老头,那天他运气特别好,钓上来两条大青鱼,每条都得有十来斤重,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青光。当时我还羡慕得不行,想着哪天也来试试。
可家里大人从来不准我一个人去那儿。我娘总念叨:"那塘子邪性,水里会冒出大花轿!"我那时候还小,只当是大人吓唬孩子的把戏,就像"再不睡觉狼来了"一样。直到听了新梅姐的遭遇,我才知道,那都是真的。
新梅姐那年刚二十出头,是俺们镇上最俊的姑娘。皮肤白白净净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她干活特别利索,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就是性子太腼腆,见人总是抿嘴一笑,从不跟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她家的地就分在水塘边上,离那潭黑水不到三十米。
出事那天正是麦收最忙的时候。太阳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田里热得像蒸笼。到了中午,大家都收工回家吃饭歇晌了,只有新梅姐还在地里埋头苦干。她想着趁日头最毒之前把最后一片麦子割完,下午就能轻松些。
她正弯腰割着麦子,忽然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敲锣,又像是打鼓,节奏慢悠悠的,从水塘那边飘过来。紧接着,唢呐声也响起来了,听着还挺热闹。
新梅姐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把汗,心里还纳闷:这大中午的,谁家办喜事?也不嫌热得慌。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调子却渐渐变了。不再是喜庆的"咚咚锵",而是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曲调,呜呜咽咽的,一会儿像女人在哭,一会儿又夹杂着几声尖笑。
新梅姐心里一紧,突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麦穗开始打转。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了,身不由己地放下镰刀,循着声音往前走。
一步,两步......
她机械地穿过田埂,拨开密密匝匝的芦苇杆。芦苇叶在她胳膊上划出几道血痕,她都感觉不到疼。她的魂儿好像已经不在身上了,整个人轻飘飘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声音在牵引着她。
当她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站在水塘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塘中央,一顶大红花轿静静地漂在水面上!
轿子红得刺眼,四角挂着红灯笼,轿顶上插着的"囍"字幡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轿帘轻轻晃动着,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从帘子缝里伸出来,正对着她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招着。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钻进她的脑子:"新梅......来成亲......快......来......"
那声音温柔极了,像是母亲在哄孩子睡觉,可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新梅姐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她的脚像是不是自己的了,一步一步往水里走。
冰凉的塘水没过她的布鞋,她没感觉。
水没了小腿,她还是直勾勾地往前走。
水没了膝盖,她的身子开始摇晃,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顶花轿。在她眼里,那轿子好像在笑,那只苍白的手还在不停地招着,那个声音一直在她脑子里回响:"来......做我的新娘......水底不冷......有吃有穿......没人欺负你......"
水已经快到腰了。
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水区。那底下全是淤泥,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别想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新梅!你疯了?!"
一声炸雷般的吼叫从隔壁麦田里传来!
是杨叔!杨叔五十多岁,是镇上有名的猎户,胆大心细,早年在山里打过狼,什么场面没见过。他正弯腰割稻子,一抬头看见新梅姐像个木偶似的往深水里走,吓得魂都飞了,扔下镰刀就冲过来。
"新梅!回来!你不要命了!"
他一边喊一边拼命往水边跑!眼看新梅姐就要走进深水区,杨叔眼看来不及了,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朝着新梅姐的后背就扔了过去!
土疙瘩砸在新梅姐背上,她浑身猛地一颤,像是大梦初醒!
她低头一看,水已经没到了胸口!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拼命往岸上爬。可她的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
就在这时,杨叔冲到了水边。
他定睛一看——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那漩涡就在新梅姐脚下缓缓转动,黑水翻涌,像一张无声的大嘴,正一点点把她往水里吞。
杨叔心里明白,再晚上一步,新梅就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情急之下,他的目光扫过水塘边的草丛,忽然看见一把捕鱼用的鱼叉!
那是渔民用的三齿铁叉,虽然锈迹斑斑,但尖头依然锋利,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杨叔眼中寒光一闪。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鱼叉,转身对准那个大漩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叉子扎了下去!
"噗——!"
铁叉直直没入水中,连柄都没了进去。
"哗啦!"
水花冲天而起!
一股浓稠的黑血从水底猛地喷涌而出,像一条血箭直冲上天,又"噼里啪啦"地砸回水面,把整片塘水都染成了暗红色。
那漩涡剧烈地翻腾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创了,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从水底传来,那声音既像女人在哀嚎,又像野兽在咆哮,听得人毛骨悚然。
漩涡快速变小,水面"咕嘟咕嘟"地冒出一串气泡,最后慢慢恢复了平静。
只有那一片暗红的血水,还在缓缓扩散,像一朵诡异的花开在水面上。
杨叔喘着粗气,快步走进水里,把已经吓傻的新梅姐拽上了岸。
新梅姐瘫坐在泥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脸色白得吓人,嘴里不停地念叨:"花轿......走了......它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新梅姐好像彻底清醒过来了,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湿透的衣服,问杨叔:"我不是在割麦子吗?衣服怎么都湿了?"
杨叔把刚才惊心动魄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新梅姐听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后怕得浑身发抖。
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可直到现在,土山镇还保留着这个规矩——一个人绝对不去那口水塘边干活。每当夕阳西下,那口墨绿色的水塘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夏天的恐怖经历。而那把生锈的鱼叉,至今还挂在杨叔家的墙上,像是镇邪的法器,提醒着人们,有些禁忌,真的不能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