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傍晚，灰河反家暴驿站的灯带第一次亮起。橙白光线穿过玻璃顶，像给旧楼披上一层柔软的纸。林野把最后一箱法律手册搬上书架，回头时，门口的风铃忽然叮当作响——
一个瘦高的男孩站在逆光里，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A4纸，纸上折痕纵横，像被反复拆开又叠起无数次。他抬头，怯怯地问：“姐姐，这里是……可以救人的地方吗？”
男孩叫小冬，十二岁，留守儿童。A4纸是一封“求救信”——他用铅笔在背面画了一只断翅的鸟，鸟身写满小字：爸爸喝酒后拿火机烫我，妈妈跑了，我不敢回家。
林野蹲下身，轻轻抚平纸面，指尖触到凸起的笔痕，仿佛触到当年垃圾岛上用尿液写诗的阿禾。她把信纸重新对折，折成一架纸飞机，递回给小冬：“先让纸飞机飞进来，再让痛苦飞出去。”
驿站大厅正中，摆着那本橘红色《新华字典》。灯光从底部打上来，“教我活着”四个字像四颗小星。林野带小冬走到玻璃柜前，让他把飞机放在字典旁边——一架断翅的纸飞机，挨着另一架早已风干的纸飞机。
“它们会互相说话。”林野说，“说的内容，叫可能。”
夜里，志愿者给小冬洗澡，孩子肩胛处露出两枚圆形烫伤，边缘整齐，符合火机金属边缘。高法医拍照、取样，DNA入库；程越则连夜起草《临时庇护通知书》，加盖驿站公章——这是灰河反家暴驿站运行后的第一纸庇护。
第二天清晨，程越驱车带小冬去派出所立案。车窗掠过塌陷矿区，也掠过曾经的月子中心废墟——如今那里藤蔓葱绿，彩虹热线从楼顶垂到地面，像一条不肯倒下的螺旋。
路上，程越告诉小冬：“我们不止救你，还要救你爸爸——让他为自己的火机付账，而不是为你付痛。”孩子攥着纸飞机残翼，点头，眼里却不再只有惊惧，多了一丝被官方认领的亮光。
与此同时，林野在驿站整理“纸飞机墙”——一面可以用粉笔写字、可以把折纸插进缝隙的软木墙。她把小冬的断翅鸟钉在中央，又在旁边写下：
“纸飞机飞回来，不是落点，是起点。”
字体不高，却像给所有路过的人留了一道门缝。
一周后，小冬父亲被传唤。审讯室里，他面对火机烫伤照片、DNA鉴定、十岁孩子的指认，肩膀一点点塌下去。林野隔着单向玻璃望他，仿佛望见七年前的林强——同样的咆哮，同样的铁链，如今被法律提前卡住了喉咙。
案件进入附民赔偿程序，小冬却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爸爸接受“强制亲职教育”而不是单纯刑罚。他说：“我想让他知道，火机可以点烟，也可以点亮一盏灯。”
法庭采纳，小冬父亲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两年，同时需完成一百二十小时亲职教育课程，授课地点——灰河反家暴驿站。
课程第一日，驿站小院灯火通明。小冬父亲戴着电子脚环，坐在曾经挂过皮带的水管下，听老赵讲“渎职与救赎”，听张莉讲“断指与握手”，听林野讲“字典与纸飞机”。
最后一节，林野把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递给他，封面写着：
“教我当父亲。”
男人用颤抖的手写下第一行字：
“火机可以取暖，也可以灼烧，我选择前者。”
结业那天，小冬在纸飞机墙前重新折了一只鸟——
翅膀完整，鸟身写着：
“爸爸，欢迎你回家。”
他把鸟插进软木墙最高处，阳光穿过纸翼，投下一片晃动的影子，像给废墟铺了一层新雪。
傍晚，林野收拾讲台，发现字典里多了一张便签：
“纸飞机飞回来，我接住它了，谢谢。”
落款——“小冬爸爸”。
风掠过驿站，风铃轻响。林野抬头，看见软木墙上密密麻麻的纸飞机——
有的翅膀缺角，有的写满铅笔字，有的沾着干涸泪迹。
它们不再飞翔，却共同组成一双更大的翅膀，
护住所有还未落地的童年。
她把便签贴回字典，轻轻合上封面。
灯光打在“教我活着”四个字上，像四颗小星，也在纸飞机群里，
悄悄眨了眨眼。
远处，春夜蛙声一片，废墟之上，新楼灯火通明。
字典与纸飞机并排而立，一个厚重，一个轻盈，
却共同告诉荒野：
——纸飞机飞得回来，
是因为有人，
在终点点亮了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