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河州监狱听证室。灰白墙壁嵌着橙色吸音板,像给冰冷的房间按上一排会呼吸的按钮。林野坐在证人席,面前摆着一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E001-E136的全部证据复印件——今天,她要用它们,为一段旧伤口,按下最后的拒绝键。
听证对象:林强,男,57岁,因故意伤害罪、虐待罪、非法拘禁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今天,是他第一次申请减刑——理由是"确有悔改表现,愿意赔偿被害人损失,请求法院予以从轻处理"。
审判员宣读减刑建议书,声音平稳,却像在给旧伤口重新拆开缝线:
"被告人林强,服刑期间,连续36个月无违纪,担任监舍文化教员,主动缴纳赔偿金3万元,确有悔改表现……"
每读一句,林野的指尖就收紧一分,却始终没有抬头——她盯着文件袋的拉链,像盯着一条即将被重新拉开的裂缝。
林强被带进听证室,身穿灰色囚服,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轮廓。他先对审判员鞠躬,再对陪审团鞠躬,最后,转向林野——
"女儿,爸爸错了,爸爸愿意赔偿,愿意悔改,请你原谅。"
声音沙哑,却足够让全场听见,像给十年前的皮带声,按上一个会呼吸的回声。
审判员问林野:"被害人,你是否同意减刑?"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光,落在林强脸上——那张脸,曾把她的童年按进煤仓,曾把母亲按进死亡,如今,却把自己按进忏悔。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全场听见:
"我不同意。"
四个字,像四颗钉子,钉进听证室的墙壁,也钉进旧伤口的边缘。
她站起身,举起透明文件袋,声音被麦克风传得很远:
"这里,有136份证据,证明被告人连续十年对家庭成员实施暴力,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一人轻伤;
这里,有136份证据,证明被告人的悔改,不是出于良知,而是出于刑期;
这里,有136份证据,证明被害人的原谅,不是义务,而是权利。"
她放下文件袋,声音突然拔高:
"我有权不原谅,也有权坚持原判。"
林强面色微变,却很快恢复平静,声音带着颤抖:
"女儿,血浓于水,爸爸已经付出代价,难道你要我死在牢里?"
林野摇头,声音轻却稳:
"血浓于水,但法律浓于血。
你活下去,是法律的仁慈;
你死在牢里,是法律的终点;
我的不原谅,是法律的起点。"
她转身,对着审判员,深深鞠躬:
"我请求法庭,坚持原判,不予减刑。"
陪审团里,退休矿工老周举起手,声音洪亮:
"我支持被害人的意见,坚持原判!"
社区医生紧随其后:
"我也支持,悔改不是减刑的借口,是继续服刑的理由!"
陪审团里,七名成员,六名举手支持,只有一名表示"可考虑减刑"。
审判员点头,声音被麦克风传得很远:
"法庭将充分考虑被害人意见,择日作出裁定。"
林强被带离听证室,背影佝偻,却仍能看出当年的轮廓。他走过林野身边时,脚步微顿,却什么也没说——也许,他终于明白:有些伤口,法律可以缝合,却不一定可以原谅。林野没有回头,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给十年前的皮带声,按上一个会呼吸的句号。
听证结束,人群散去,听证室却久久没有安静。老周走过来,拍拍林野的肩:"说得好,法律就该浓于血。"林野点头,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真正的胜利,不是减刑被驳回,而是她终于可以说出:"我不原谅",而世界,终于愿意倾听。
她走出听证室,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光头的伤疤上,像给旧伤口镀上一层新釉。她抬头,看天,看云,看远处矿坑回填后的平地,然后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却不再弯曲。她轻声说:
"妈,你看到了吗?
我终于可以说‘我不原谅’,
而世界,终于愿意倾听。"
阳光落在她影子旁,像给母亲也镀上一层会呼吸的轮廓。
夜里,她把听证经过写进日记,却只写下一句话:
"今天,我没有原谅,
却终于原谅了自己。"
她合上日记本,抬头望天——
没有星星,却有风掠过樟树梢头,
像给世界留下一句低语:
"不原谅,也是自由,
不原谅,也是终点,
不原谅,也是——
不再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