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
殷十三自调息中缓缓睁眼，一夜运转心法，昨日消耗的灵力与身上的些许皮外伤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丹田气海深处，那因强行催动血契摧毁邪阵核心而带来的细微空虚感，仍需时日温养。
他起身，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云墨县上空盘桓多日的阴郁之气已然散去，天空呈现出一种久违的澄澈蔚蓝。
一切似乎都已回归正轨。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和碗碟轻微碰撞的叮当声打破。
只见县令楚小满大人，正端着一个朱漆托盘，一步一蹭、小心翼翼地朝他的厢房走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盖着盖子的青花瓷碗，旁边还有一小碟酱菜。
楚小满今日换了身崭新的青色官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试图展现出几分县令威严，但那副如临大敌、紧盯着碗生怕洒了的模样，实在与“威严”二字相去甚远。
“十、十三爷！您起身了？”见到殷十三站在门口，楚小满眼睛一亮，连忙加快脚步，结果托盘上的碗猛地晃了一下，汤汁差点溅出，吓得他赶紧稳住，额头都冒了层细汗。
殷十三的目光落在那托盘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昨日那碗简单的白粥尚可接受，今日这又是什么？
“这是……”他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楚小满献宝似的将托盘端到院中的石桌上，揭开碗盖，一股浓郁复杂、难以名状的气味瞬间飘散出来。
只见碗里是稠乎乎的一碗…东西。颜色呈深褐色，其间混杂着可疑的黑色块状物、焦黄的碎末、以及几粒顽强漂浮着的红色枸杞。整体观感，十分之…豪放不羁。
“孙大夫说您气血亏虚，需要大补！”楚小满挺起胸膛，一脸“快夸我”的求表扬表情，“这是我天没亮就亲自去厨房，根据孙大夫给的方子，为您精心熬制的‘十全大补气血归元粥’！用了老参、黄芪、当归、桂圆、红枣、薏米、莲子、白果、枸杞……还有、还有……”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最后挠挠头：“反正还有很多！熬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殷十三看着那碗色彩狂野、气味奔放的“粥”，沉默了。
这碗东西，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一场发生在厨房里的意外事故的最终产物。其散发出的气息，混合了药材的苦、某种东西烧焦的糊、以及一种甜腻过头仿佛打翻了糖罐子的诡异香气，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嗅觉。
楚小满见他迟迟不动，热情地递上调羹：“十三爷，您快趁热尝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殷十三的目光从粥移到楚小满脸上。少年县令的眼神清澈又真诚，甚至还带着几分熬夜早起后的困倦与期待，让人实在不忍心说出“此物恐非凡间应有”之类的评价。
他沉吟片刻，接过调羹，在那浓稠的粥里舀起一勺，缓缓送入口中。
一瞬间，味蕾仿佛经历了十八重地狱的洗礼。
极致的苦、霸道的甜、诡异的糊、以及各种药材混杂在一起的冲鼻味道，形成了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复合口感，顽强地附着在舌苔上，久久不散。
殷十三持勺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他那张万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某一根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如何？”楚小满眨巴着眼睛，紧张地追问。
殷十三缓缓放下调羹，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他拿起旁边的清水，饮了一口，才淡淡道：“……药力甚猛。”
“是吧是吧！”楚小满立刻高兴起来，完全没听出这话里的深意，“孙大夫说了，就得下猛料！您再多吃几口！”
殷十三看着那碗几乎没动的“十全大补粥”，又看了看满脸写着“我是不是很能干快表扬我”的楚小满，罕见地感到了一丝…棘手。
正当他思索如何既不打击对方积极性又能合理避开这碗“杀器”时，院外传来老主簿焦急的呼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西街的张屠户和东市的李婆子又打起来了！这次是为了争一只跑丢的芦花鸡，都快掀摊子了！”
楚小满“啊呀”一声，县令的职责瞬间压倒了对天师的关怀：“我这就去！”他转身就要跑，跑出两步又回头，殷切叮嘱：“十三爷，粥您一定记得喝完啊！锅里还有！”
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跑没了影。
院子里，只剩下殷十三，和石桌上那碗散发着磅礴气势的“十全大补气血归元粥”。
微风拂过，带来几片落叶，轻轻落在碗边。
殷十三静立良久。
最终，他端起那碗粥，步履沉稳地走向墙角——那里放着前几日栽种的一盆长势不甚喜人的兰草。
他将碗倾覆，色泽可疑的粥液缓缓渗入泥土之中。
兰草的叶片，似乎…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半个时辰后，楚小满处理完鸡毛蒜皮的纠纷，风风火火地赶回小院，第一件事就是冲去看石桌。
碗已经空了。
楚小满顿时心花怒放，成就感爆棚！他就知道！他楚小满也是能照顾好人的！他兴冲冲地跑去厨房，准备将锅里剩下那些也盛出来，晚上热给十三爷吃！
然而，当他揭开锅盖时，却愣住了。
锅里……空空如也。
只剩下锅底一层浅浅的、焦黑的、硬邦邦的……锅巴。
楚小满挠了挠头，喃喃自语：“奇怪……我明明记得还剩好多啊……难道记错了？十三爷胃口这么好？全吃完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刷着锅，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而厢房内，正在打坐的殷十三，缓缓睁开眼，瞥了一眼窗外那盆似乎更加萎靡了的兰草，面无表情地再次阖上眼帘。
只是唇角，似乎扬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罢了，今日便多调息半个时辰吧。
这“十全大补粥”的后续……怕是比那守阵傀还要难缠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