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云墨县衙后宅的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晕黄的光圈勉强驱散着一小片黑暗，将伏在宽大梨花木书案上的身影拉得细长。
楚小满睡得并不安稳。
他身上胡乱搭着一件官服，脑袋枕着一摞卷宗，眉头紧锁，纤长的睫毛不时颤动几下，嘴唇无声地嗫嚅，似乎在梦中还在为什么案子苦恼。案上，摊开着关于“夜半歌声”案的所有记录，旁边放着早已凉透的茶水，和几块丝毫未动的糕点。
这几日，殷十三独自前往雾歇驿探查，音讯全无，县衙里虽有老主簿和几名衙役撑着，但所有压力最终都落在了他这个一县之主肩上。安抚民心、约束衙役、应对上官可能的质询、还要时刻担心那个面冷心热的天师安危…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硬扛着。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夜风拂过瓦片，又像是倦鸟归巢。
睡梦中的楚小满毫无反应。
然而下一刻，书房那扇并未闩死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寒凉之气，悄无声息地步入室内。
来人正是殷十三。他身上的深色劲装沾染着些许尘土与岩屑，袖口处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撕裂，脸色较平日更为苍白几分，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寒潭，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似乎比夜风更冻人。
他一眼便看到了在灯下蜷缩着睡着的楚小满。
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被翻得卷边的卷宗、凉透的茶水，最后落在楚小满那张带着明显倦意、甚至在睡梦中仍不安稳的脸上。少年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嘴唇有些干燥起皮，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殷十三静立片刻，伸出手，似乎想替他拨开滑落额前、搔得鼻尖微痒的一缕碎发。但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皮肤时，又停住了。他转而拈起滑落至一旁的官服一角，欲将其重新盖得严实些。
就在官服落下的瞬间，楚小满猛地惊醒了。
他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倏地抬起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嘴里已含糊地嘟囔：“谁？！呃…十、十三爷？！”
待看清眼前之人，楚小满瞬间清醒了大半，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却因趴得太久腿脚麻软，身子一歪，差点直接栽倒。
殷十三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入手处是单薄的衣衫和其下微凉的皮肤。
“坐好。”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楚小满借着他的手劲坐回椅子里，也顾不上腿麻，仰着脸急切地追问：“十三爷！您回来了！没事吧？雾歇驿那边怎么样？那个…那个唱歌的鬼东西解决了吗？”他一连串的问题砸出来，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盛满了担忧和后怕。
殷十三松开手，走到一旁拿起茶壶，发现茶水已冷，便又放下。他背对着楚小满，简短地回答：“嗯。解决了。”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仿佛只是去郊外踏青归来。楚小满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嗓音里那丝极淡的疲惫，以及他放下茶壶时，指尖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小的不稳。
“您受伤了？”楚小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也顾不得尊卑上下，猛地站起身凑过去，想仔细看看。
“无碍。”殷十三侧身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打量，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些卷宗上，“后续事宜，明日再议。”
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但楚小满此刻哪里肯走。他不但没走，反而又往前凑了半步，鼻尖几乎要嗅到殷十三身上带来的、那股混合着夜露、尘土以及一丝极淡血腥气的冷冽味道。
“您别骗我！”楚小满有些急了，声音都提高了些许，“您脸色比上次被那煞气反噬时还难看！到底伤哪儿了？我、我这就去叫孙大夫！”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跑。
“楚小满。”殷十三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沉了下去。
楚小满脚步一顿，讪讪地回头。
殷十三看着他那副又担心又害怕自己发火的模样，沉默了一瞬，终是缓和了语气：“皮外伤，已处理过。不必惊动旁人。”
楚小满将信将疑，但见殷十三神色坚决，只好慢慢蹭回来，小声嘀咕：“那…那您也得好好休息…我让人给您准备热水和吃食…”
“不必麻烦。”殷十三打断他，视线再次扫过书案，“你一直在此？”
楚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呃，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案子没破，我心里不踏实。”他偷偷觑着殷十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十三爷，那雾歇驿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真的…很凶险吗？”
殷十三本不欲多言，但看着少年那双清澈眼眸里残留的惊惧和强烈的好奇，想到他这几日独自支撑县衙的压力，到嘴边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撩起袍角，在楚小满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将雾歇驿废窑中的地穴、邪鼓、傀儡替身以及那缕被奴役的残魂之事道来，隐去了血池和守阵傀的惊险搏杀，只说是循着线索找到了一个更古老的邪阵核心，并已将其摧毁。
即便省去了最凶险的部分，这番经历也足以听得楚小满目瞪口呆，后背发凉。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仿佛这样能驱散那故事带来的寒意。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女鬼夜歌，都是那个…那个魂傀搞出来的？为了召唤什么东西？”楚小满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嗯。”殷十三颔首，“幕后另有其人，手段阴毒，所图非小。”
“那…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楚小满顿时感到肩上的压力更重了，“他们会不会再来？”
殷十三的目光变得幽深：“云墨县的阵法已毁，短期内应无大碍。但其根源未除。”他顿了顿，并未提及“幽冥道”之事，此事牵连太大，不宜此刻告知楚小满，徒增其忧惧。
“此事我自有计较，你无需过度担忧。当前要务，是安定民心，恢复县城秩序。”
楚小满闻言，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忧虑仍未散尽。他看着殷十三在灯下显得愈发清冷疲惫的侧脸，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这个人总是这样，将所有危险和沉重一肩扛下，流露于人前的永远是冷静和强大，仿佛不知疲倦，不会受伤。
“十三爷…”楚小满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您每次处理这些事…都会受伤吗？”
殷十三抬眸看他，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眉眼间的冷厉，却让那份深藏的倦意隐约浮现。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分内之事。”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楚小满忽然站起身：“您等等！”
他不等殷十三反应，便快步跑了出去。不多时，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粗瓷碗回来了，碗里是半碗浓稠的白粥，上面还点缀着几粒嫣红的枸杞。
“厨下一直温着粥，给您垫垫肚子。孙大夫说您气血有亏，得温养着。”他将碗轻轻放在殷十三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期待和不容拒绝的坚持，“凉的不能吃，这个正好。”
碗沿传来的温热透过指尖，似乎一路熨帖到了心里某个冷硬角落。殷十三看着那碗朴素却冒着热气的粥，又看了看眼前少年真诚而执拗的脸，沉默片刻，终是拿起调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粥熬得软烂温热，恰到好处地安抚了空乏的肠胃。
楚小满见他肯吃，顿时眉开眼笑，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自己也搬了把凳子坐在对面，双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吃，不再追问那些可怕的事情。
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靠得有些近。
窗外，夜色深沉，但云墨县持续了多日的、那种无形的压抑和恐惧，似乎正随着这间书房内温暖的灯光和细微的进食声，悄然消散。
至少今夜，歌声不会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