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碧水为刃破合围
烛火在青铜灯盏中跳跃,橘红色的光焰将李定国的影子拉得丈余颀长,斜斜投在议事厅正中悬挂的川西舆图上。他指尖凝着一丝冷却的烛油,顺着那条蜿蜒如银带的郫江河道缓缓游走——从成都西北岷山支脉的雪水源头起,绕过城北文殊院的琉璃瓦顶,再沿着东门城墙外的护城壕沟蜿蜒向东,最终在府河交汇处汇入锦江,整条河道如同一条蛰伏的墨色巨龙,环抱着成都半壁城池。随着指尖的移动,他眼中的精光愈发炽盛,原本因腹部枪伤与连日疲惫而略显黯淡的眼眸,此刻亮得如同暗夜寒星,映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
“周满!”李定国的声音打破了议事厅的沉寂,带着久经沙场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去请水营统领吴天成,让他带着郫江近三个月的水文图与汛期记录,火速来见!”
“是!”立在帐外的周满应声而去,他身材魁梧,面容憨厚,腰间佩着一柄短刀,厚重的木门被他推开又合上,带起一阵穿堂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舆图上的影子搅成一片晃动的墨色,案几上的军报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半个时辰后,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青石廊下传来,如同擂鼓般由远及近。紧接着,一身黑色水靠尚未完全脱卸的吴天成大步流星走进议事厅,水靠的下摆还滴着水珠,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皮肤黝黑得如同浸过三年松烟墨,额角的青筋因急促的呼吸而突突跳动,双手布满常年与船只、礁石打交道的老茧,指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河泥,虎口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去年疏通河道时被巨石划伤的。他腰间挂着一柄磨得锃亮的短柄斧,斧刃上隐约可见崩裂的缺口,刚一进门,身上带着的江水潮气与河腥味便弥漫开来,气息粗重如奔牛:“将军,您深夜传召,可是水营有紧急差事?莫不是郫江又冲了堤岸?”
李定国没有废话,侧身让开半步,指着舆图上的郫江河道,指尖落在龙爪堰的位置:“吴统领,你常年驻守郫江,最是熟悉水性与汛期规律。我问你,如今正值梅雨时节,郫江的水位比平日高出多少?上游的积雪消融情况如何?”
吴天成凑近舆图,粗黑的手指在河道上比划着,指腹摩挲着舆图上的刻度,沉声道:“回将军,这几日连降三场夜雨,加上上游岷山积雪消融,郫江水位已比平日高出三尺有余!城北的二道堤岸昨夜已漫过半尺,沿岸的芦苇丛都被淹了,我正打算今日一早向将军禀报,请求增派两百士兵加固堤岸,以防决堤冲了城郊的田地。”
“好!”李定国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笔墨纸砚被震得跳起寸许,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落在舆图的“成都”二字上,“加固堤岸不必了,我要你做的,是筑坝拦水!”
吴天成一愣,黝黑的脸上满是错愕,眼珠子瞪得溜圆,随即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将军是想……引郫江之水,水淹东门城外的清军大营?”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可将军有所不知,东门城外的堤岸内侧,是数千亩百姓的秧田,如今正是水稻拔节的关键时节,绿油油的秧苗刚长到半尺高,一旦决堤,这些秧田全会被洪水淹没,今年的夏粮收成怕是要泡汤了,百姓们又要挨饿……”
“我知道!”李定国打断他的话,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决绝,掌心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几道红痕,“可吴统领,你再想想——若是任由李国英的两万大军从北路南下,与东门王光恩的三万兵马合兵一处,成都便会被团团合围,成为一座孤城。到那时,城破之日,清军烧杀抢掠,百姓们不仅会失去田地,更会失去家园与性命!妇人被掳,孩童被杀,老者遭弃,这样的惨状,你我在泸州见过一次,难道还要再看一次吗?”
他走到吴天成面前,语气放缓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拍了拍他的肩膀:“传我将令,你即刻率领水营全部三百士兵,带上所有的筑坝器械、铁锹与三万条沙袋,连夜赶往城北郫江上游的狭窄处——就是龙爪堰那个位置,那里河道最窄,只有丈余宽,在那里筑一道丈高的临时堤坝,用巨石打底,沙袋垒高,将江水死死拦住。同时,让你的副手赵水根带着五十名水性最好的士兵,乘夜色撑竹筏,悄悄摸到东门城外的堤岸下,在清军大营正对的那段河堤上,凿出三个丈宽的缺口,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清军察觉丝毫动静!”
“另外,”李定国补充道,“我已让府衙准备了十万斤粮食,你出发后,差役们会挨家挨户通知东门城外的百姓,连夜迁入城内,每户发放粮食三斗,由兵丁引导至城西的空粮仓与废弃民房安置。你告诉赵水根,凿堤前务必确认堤岸内侧已无百姓,务必保证在天亮前,让所有百姓全部撤离危险区域!”
吴天成看着李定国眼中的决绝,又想起泸州城破时的惨状,心中的迟疑瞬间消散,他抱拳躬身,声音铿锵有力,震得帐内烛火摇晃:“末将遵命!定不辜负将军所托!就算拼了水营这三百弟兄的性命,也定能按时筑好堤坝、凿开河堤!”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厚重的脚步声在廊下急促回响,如同催命的战鼓,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渐深,成都城内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铜锣声,“哐哐哐”的声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在每条街巷中回荡,惊醒了沉睡的百姓。府衙的差役们举着绘有“李”字的灯笼,挨家挨户地用力敲门,门板被敲得“咚咚”作响,领头的差役周福高声喊道:“乡亲们!快开门!清军马上就要合围成都了,李将军有令,让大家连夜迁入城内躲避,快收拾好贵重物品,跟我们走!官府给大家准备了粮食和住处,快些!”
百姓们被铜锣声与喊叫声惊醒,起初还有些疑虑,纷纷从门缝里探出头观望,脸上满是惶恐。当看到街道上列队走过的士兵——他们身着盔甲,手持长枪,神情肃穆,以及远处天边隐约可见的清军大营的篝火时,众人立刻明白了事态的紧急,纷纷转身回屋,扛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扶着年迈的父母,抱着年幼的孩子,朝着东门的方向涌去。
东门城头,李定国亲自站在箭楼之上,披着一件厚实的棉袍,腹部的伤口被绷带勒得紧紧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传来阵阵隐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举着一架黄铜望远镜,看着城下涌动的人潮,目光温柔而沉重。人群中,有抱着襁褓的妇人,一边走一边轻声安抚着哭闹的孩子,妇人的发髻散乱,脸上满是疲惫;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竹制拐杖,被两个年轻后生搀扶着,步履蹒跚却依旧坚定,拐杖在石板路上敲出“笃笃”的声响;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背着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与一个白面馒头,紧紧跟在父母身后,眼中满是惶恐却强装镇定,小手死死攥着父母的衣角。
“将军,您伤势未愈,站在这里风大,还是回帐歇息吧,这里有我们盯着。”身旁的参军赵秉渊劝道,他面容清瘦,戴着一副旧铜框眼镜,镜片上沾着细密的水珠,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姜汤,小心翼翼地递到李定国面前。
李定国接过姜汤,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取暖,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遍全身,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百姓们信任我们,才愿意跟着我们守城。我站在这里,他们心里能踏实些。”他转头对赵秉渊道,“让士兵们多举些灯笼,把进城的路照得亮堂些,再派二十名兵丁维持秩序,别让百姓们拥挤踩踏。另外,让厨房多煮些热粥,切些咸菜,百姓们进城后,先让他们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遵命!”赵秉渊躬身领命,转身下去安排,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城头的阴影中。
与此同时,城北的龙爪堰旁,灯火通明,数十盏牛油灯笼挂在临时搭建的木架上,将河道照得如同白昼。吴天成率领三百水营士兵正在紧张地筑坝,他们将从附近山上运来的巨石一块块填入河道,每块巨石都需四名士兵合力抬运,石缝间再用装满湿润泥土的沙袋堆砌夯实,层层叠加,很快便筑起一道丈高的堤坝。江水被硬生生拦住,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上涨,堤坝承受着巨大的水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崩塌,岸边的树木被江水浸泡着,枝叶低垂。
“再加把劲!把那批新运来的沙袋全部填上去!”吴天成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肌肉线条在灯光下棱角分明,额头上的汗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土中,他嘶吼着,亲自扛起一块足有百斤重的巨石,大步走到堤坝缺口处,用力将巨石填入,“天亮前必须把堤坝筑牢固,否则不仅淹不了清军,还会冲了我们自己的田地!都拿出点劲头来!”
士兵们齐声应和,个个干劲十足,尽管手掌被磨得鲜血淋漓,渗出血迹,却没有一人叫苦退缩,只是用布条简单包扎一下便继续干活。新兵蛋子王小六力气小,抬不动巨石,便跪在地上,用双手将沙袋推向堤坝,脸上满是汗水与泥污,眼中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们知道,这道堤坝不仅关系着东门清军的命运,更关系着成都城的安危。
而在东门与绵竹之间的官道上,孙可望率领的一千精锐游击小队正如同鬼魅般穿梭。他面容刚毅,下颌线紧绷,身披玄色战甲,腰间佩着一柄长枪,枪尖闪着寒光。得知李定国的水淹计划后,他立刻下令兵分三路,对东门城外的清军大营发起突袭。第一路由副将马宝率领,带着三十架火箭发射器,悄悄摸到清军大营外围的树林中,将火箭射向堆积粮草的帐篷;第二路由参将张能率领,在大营两侧的山坡上擂鼓呐喊,还点燃了数堆篝火,制造大军来袭的假象;第三路由千总李虎率领,趁着混乱,袭扰清军的哨兵,切断他们的通讯联络。
“轰!”一声巨响,清军大营内的粮草帐篷被火箭点燃,熊熊大火瞬间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火星如同萤火虫般四散飞溅。帐篷内的干草与粮食被引燃,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滚滚,呛得清军士兵纷纷咳嗽逃窜,大营内顿时一片混乱。
王光恩正坐在中军大帐内,与几名将领围着沙盘商议明日的攻城计划,他年约五十,须发半白,眼角的皱纹如同沟壑,身着明黄色战甲,腰间挂着一串佛珠,却毫无慈悲之色。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混乱的呐喊声,紧接着便看到火光冲天,映红了帐篷的布帘。他猛地站起身,拔出腰间的佩刀,怒喝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袭击?难道李定国敢夜袭我的大营?”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脸色惨白如纸,身上的盔甲都歪了,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不好了!大营被大西军偷袭,粮草帐篷着火了,外面到处都是敌人的呐喊声,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哨兵们都被打散了!”
“废物!一群废物!”王光恩气得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沙盘,沙子洒了一地,“李定国小儿,竟敢用这种卑劣手段偷袭我大营!传我命令,全军戒备,弓箭手守住营门,骑兵集结待命,明日一早,全力攻城,踏平成都,将李定国碎尸万段!”
绵竹关隘上,此刻已是一片惨烈。刘文秀率领的两千士兵已经在这里坚守了六日,士兵们伤亡过半,原本整齐的队列如今只剩下不到八百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粮食和火药也所剩无几,火铳手们每人只剩下三发铅弹。关隘的城墙被清军的炮火轰击得布满裂痕,多处墙体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的夯土,城头上的箭楼也被炸毁了两座,断木与碎石散落一地。
“将军!清军又冲上来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嘶吼着,踉跄着跑到刘文秀身边,他名叫陈勇,是个年仅十八岁的新兵,脸上还带着稚气,手中的长枪已经断裂,枪头只剩下半截,肩膀上还插着一支箭,鲜血顺着衣襟往下淌,“他们这次派了敢死队,拿着云梯,疯了一样往上冲,已经有弟兄们守不住了!”
刘文秀浑身是伤,左臂被一支箭矢穿透,伤口已经化脓红肿,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每动一下都钻心刺骨,他却依旧死死握着那柄斩马刀,刀身已经卷刃,上面沾满了鲜血与脑浆。他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坚定,抬头望去,只见清军士兵如同蚁群般顺着云梯往上爬,他们脸上带着悍不畏死的神情,口中高喊着“拿下关隘,赏白银千两”的口号,声音震天动地。
“弟兄们,守住!再坚持一日!”刘文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他挥起斩马刀,将一名刚爬上城头的清军士兵劈成两半,鲜血溅了他一脸,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将军说过,明日必有援军!只要我们守住今日,成都就有救了,我们的家人就有救了!”
他知道,这是支撑士兵们的最后希望。连日来的激战已经耗尽了士兵们的体力与意志,若不是靠着这一线希望,关隘早已被清军攻破。士兵们听到刘文秀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哪怕是断枪、短刀,甚至是石头,都朝着清军冲去,与清军展开殊死搏斗,呐喊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关隘。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抹鱼肚白,晨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成都城,将城头的旗帜染成了灰白色。城北的龙爪堰旁,吴天成率领士兵筑成的堤坝已经稳固,江水被拦在堤坝之后,水位比平日高出了五尺有余,湍急的江水冲击着堤坝,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浪花拍打着石岸,溅起丈高的水花。而东门城外的百姓,也已全部迁入城内,被妥善安置在城西的粮仓与空屋中,府衙的差役们正挨家挨户发放粮食与御寒的棉絮。
李定国站在东门城头,目光锐利地望向城北的方向,晨雾中的龙爪堰隐约可见,他对身旁的吴天成道:“时辰到了,开坝!”
吴天成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红旗,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猛地向下一挥。早已准备就绪的水营士兵立刻举起斧头,朝着固定堤坝的粗壮绳索砍去。“咔嚓”几声脆响,绳索被纷纷砍断,失去束缚的巨石与沙袋瞬间被汹涌的江水冲垮,如同雪崩般坠入河道,积蓄了一夜的江水如同脱缰的野马,顺着郫江河道奔腾而下,朝着东门城外的清军大营猛冲而去,江水中裹挟着泥沙、碎石与折断的树枝,声势骇人。
江水裹挟着泥沙与碎石,速度越来越快,如同一条咆哮的巨龙,所到之处,岸边的树木被连根拔起,田地被瞬间淹没,绿油油的秧苗在洪水中挣扎了几下便被卷入漩涡。当洪水冲到清军大营时,大营内的清军还在睡梦中,有的打着呼噜,有的说着梦话,丝毫没有察觉灭顶之灾的到来。
“不好!洪水来了!”一名站岗的清军士兵最先发现异常,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指着远处汹涌而来的洪水,惊恐地大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快醒醒!洪水来了!”
话音刚落,洪水便已经冲到了大营门口,瞬间漫过了营门的木栅栏,朝着大营内部涌去。帐篷被洪水冲垮,帆布与支架漂浮在水面上,粮草被冲走,成袋的大米、面粉在洪水中散开,兵器被淹没,刀枪剑戟在水中泛着寒光,睡梦中的清军士兵被洪水惊醒,纷纷挣扎着从帐篷里爬出来,却被湍急的洪水卷走,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如同鬼哭狼嚎。
王光恩正在中军大帐内休息,被洪水冲醒时,帐篷已经坍塌,冰冷的江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腰部,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挣扎着爬上一匹战马,战马受惊,嘶鸣着在洪水中乱冲,他紧紧抓住缰绳,狼狈地从水中冲出,看着自己的大营被洪水淹没,士兵们在水中挣扎哀嚎,眼中满是绝望与愤怒,他嘶吼着:“李定国!我与你不共戴天!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就在清军陷入一片混乱之际,李定国眼中寒光一闪,高声下令:“打开东门,全军出击!”
沉重的东门城门在绞盘的转动声中缓缓开启,“嘎吱”的声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划破晨雾。孙可望率领的机动部队率先冲出城门,他们胯下战马嘶鸣,马蹄踏在泥泞的土地上溅起水花,士兵们挥舞着长刀长枪,如同猛虎下山,朝着混乱的清军杀去。孙可望一马当先,长枪如毒蛇出洞,精准刺穿一名挣扎着爬上岸的清军军官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战甲。
白文选的火铳手们紧随其后,分成三排阵列,前排射击完毕立刻蹲下装填火药铅弹,后排紧接着补上,轮流对着水中的清军猛烈射击。铅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每一发都精准命中目标,水中的清军士兵纷纷中弹,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江水,江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与杂物。白文选脸上的刀疤在晨光中愈发狰狞,他亲自举着一柄火铳,瞄准一名试图组织抵抗的清军千总,扣动扳机,那千总应声倒入水中,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清军早已溃不成军,在洪水与大西军的双重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有的士兵想要游泳逃生,却被湍急的洪水卷走,卷入下游的漩涡中;有的士兵则跪在浅水中,双手高高举起武器,大声呼喊着投降;还有些士兵漫无目的地奔跑,最终被大西军的骑兵追上,一刀斩于马下。
绵竹关隘上,刘文秀正率领剩余的士兵做最后的抵抗。他的斩马刀已经断裂,只能握着一把从清军手中夺来的短刀,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再次撕裂,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城砖上。一名身材高大的清军士兵趁机爬上城头,挥舞着长刀朝着他的头顶劈来,刘文秀侧身躲闪,短刀顺势刺入清军的腹部,却因力气耗尽无法拔出。就在这危急时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如同惊雷般响彻山谷。
“将军!您看!清军撤退了!”一名名叫赵武的士兵指着成都方向,激动地喊道,声音都带着哭腔,泪水混合着汗水与血水顺着脸颊滑落。
刘文秀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原本猛攻关隘的清军士兵纷纷转身,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北方逃窜,李国英的大军如同潮水般后撤,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很快便消失在远方的山道上。他心中一松,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城头的血泊中,短刀从手中滑落,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疲惫、欣慰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原来,李国英在得知东门的清军大营被洪水袭击,王光恩惨败的消息后,担心自己会被回师的大西军腹背夹击,不敢再继续攻打绵竹,只能下令撤军北返,退保川北重镇广元。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成都城头,将大西军的旗帜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洪水渐渐退去,露出泥泞的土地与残破的清军大营遗迹,东门城外的战场上,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江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淤泥的腥气,令人作呕。几只乌鸦落在尸体上,发出“呱呱”的叫声,更添几分凄凉。
李定国站在城头,看着远处溃败的清军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沉重。他抬手按在腹部的伤口上,那里的疼痛依旧剧烈,连日的操劳与今日的激战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这场胜利,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水营士兵伤亡六十二人,其中十七人被洪水卷走失踪;游击小队损失了一百三十余名精锐;绵竹关隘更是伤亡过半,活着回来的士兵不足四百人,还有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数千亩秧田,不知多少百姓要因此在今年挨饿。
孙可望、刘文秀、白文选等人策马来到城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铿锵有力:“恭喜将军,大破清军,解除合围!”
刘文秀的左臂简单包扎过,依旧渗出鲜血,他支撑着站起身,目光崇敬地望着李定国。孙可望脸上还沾着敌军的血污,眼神中带着一丝敬佩——他原本对李定国接手兵权还有些不服,如今却彻底信服。
李定国缓缓走下城头,脚步有些虚浮,周满连忙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推开。他伸出手,一一扶起三人,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坚定的力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弟兄们用命换来的,是百姓们的支持换来的。没有水营弟兄连夜筑坝,没有游击小队的袭扰牵制,没有绵竹守军的死战坚守,没有百姓们的信任配合,就没有今日的胜利。”
他转头看向城内,街道上,百姓们正站在门口,朝着他们欢呼雀跃,眼中满是感激与敬佩。有些百姓端着热水、拿着毛巾,想要递给进城的士兵;还有些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帮助抬运伤员。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步履蹒跚地走到李定国面前,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水,哽咽道:“李将军,多谢您救了我们!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若不是您,我们这些老骨头早就成了清军的刀下亡魂了!”
李定国接过米粥,指尖感受到碗壁的温度,他弯腰向老者行了一礼,轻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守护百姓,本就是我们大西军的责任。洪水淹了你们的田地,是我对不起大家,日后我们定会想办法补种庄稼,弥补损失。”
老者连连摇头:“将军说笑了,田地没了可以再种,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您放心,只要能守住成都,我们百姓就算勒紧裤腰带,也会支持大军!”
夕阳的余晖将李定国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成都的东门之下,看着这座历经战火却依旧屹立的城池,看着街道上欢呼的百姓与疲惫却坚毅的士兵,心中清楚,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王光恩虽然惨败,却依旧带着残部退守简州,李国英退保广元,他们一定会向清廷求援,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清军南下。更大的战斗还在后面,成都的安危依旧悬于一线。
但他心中充满了信心,只要弟兄们团结一心,百姓们鼎力支持,他一定能守住成都,守住这三川大地最后的希望,不辜负父王张献忠的临终嘱托。
晚风拂过,吹动着他的披风,也吹动着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如同无声的誓言,在川西的暮色中久久回荡。
夕阳余晖尚未完全褪去,成都城内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有条不紊的战后安置。李定国刚安抚完城门口的百姓,便立刻召集孙可望、刘文秀、白文选与赵秉渊等人,在东门城楼的临时议事点召开会议。
“赵参军,”李定国坐定,指尖轻轻敲击着布满划痕的木桌,“立刻统计被洪水淹没的田地面积、受灾百姓户数,明日一早拿出补种方案。另外,从府库调拨五千石粮食,优先发放给受灾农户,再组织兵丁协助百姓清理田间淤泥,赶在本月底前种上荞麦与速生土豆——这两种作物生长期短,或许能挽回部分损失。”
赵秉渊连忙掏出纸笔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将军放心,我这就安排人手统计,今夜便能拿出初步数据。只是荞麦与土豆的种子储备不足,恐难以覆盖全部受灾田地。”
“此事我来解决。”白文选主动开口,脸上的刀疤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抽动,“我麾下有几名士兵是川北过来的,熟悉土豆种植,可让他们指导百姓留种;荞麦种子则可派人去周边未受灾的州县收购,我带一队骑兵护送,确保中途不被清军残部劫掠。”
李定国点头应允:“好,此事便交予你,务必在三日内筹措到位。文秀,你率领绵竹回来的弟兄休整两日,之后便负责协助百姓清理田地、修建损毁的堤岸,让士兵们与百姓同吃同住,不得有丝毫扰民之举。”
“遵命!”刘文秀抱拳领命,左臂的绷带虽已渗血,却依旧腰杆挺直。
孙可望看着几人有条不紊地部署,忍不住开口:“将军,那王光恩与李国英绝非善罢甘休之辈,我们要不要趁胜追击,一举歼灭他们的残部?”
李定国摇头,眼神凝重:“不可。我军伤亡惨重,急需休整补充,且清军残部虽败,仍有一定战斗力,强行追击恐得不偿失。当务之急是稳固成都防务、安抚百姓,待元气恢复,再图后续。”
与此同时,简州的清军临时大营内,一片愁云惨雾。王光恩浑身湿透,狼狈地坐在帐内,面前的火盆燃着熊熊炭火,却驱不散他身上的寒意与怒火。他的残部仅剩八千余人,粮草、兵器损失殆尽,士兵们个个面带惊恐,士气低落。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怒这位已经濒临爆发的主将。
王光恩猛地一拍桌案,桌上的茶杯被震倒,茶水泼了一地:“还能怎么办?立刻向京城上书,向摄政王禀报李定国水淹大营之事,请求增派援军与粮草!再传信给李国英,让他在广元坚守,待朝廷援军一到,我们南北夹击,必能踏平成都,活捉李定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派人散布谣言,就说李定国为破合围,不顾百姓死活,故意水淹秧田,让他失去民心!我倒要看看,没有百姓支持,他李定国能守多久!”
副将连忙领命,转身匆匆离去。王光恩望着帐外漆黑的夜空,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李定国,你给我等着,此仇我必报!”
广元城内,李国英的大营同样气氛压抑。他的两万大军虽未遭受洪水袭击,却也因仓促撤退损失了两千余人,更重要的是,粮草补给线被大西军游击小队多次袭扰,已经出现短缺。
“将军,王光恩派人送来书信,请求我们坚守广元,等待朝廷援军。”一名参谋走进帐内,递上一封书信。
李国英接过书信,快速浏览完毕,眉头紧锁。他深知李定国的厉害,水淹大营这一招,既狠辣又精准,绝非等闲之辈所能想出。若仅凭他与王光恩的残部,根本无法攻破成都。
“传我命令,”李国英沉声道,“加固广元城防,严格管控粮草,同时向朝廷上书,详细禀报川西战况,请求摄政王派遣至少五万大军南下,再调拨十万石粮食,否则,广元恐难坚守,成都更是无从谈起。”
他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成都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李定国……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谋略,日后必成我大清心腹大患,必须尽快除之!”
两封求援书信加急送往京城,一路快马加鞭,穿越山川河流,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而成都城内,李定国早已料到清军会向朝廷求援,他一边安排百姓补种庄稼、加固城防,一边派出多支斥候,密切监视简州与广元清军的动向,同时联络川南的反清义军,希望能形成掎角之势,共同抵御即将到来的清军援军。
夜色渐深,成都城内的灯火依旧明亮,士兵们与百姓们并肩忙碌着,清理淤泥、修补房屋、筹措种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却也透着一股坚韧。李定国站在城头,望着这一幕,心中更加坚定了守住成都的决心。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但只要军民同心,就没有跨不过去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