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跨院那间透着霉味的厢房里将养了两日,除了按时送来的、味道寡淡的饭食和偶尔在院外晃过的、窥探般的目光,再无人前来问津。
林烨肩伤未愈,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调息,努力恢复着精神和体力,同时也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马贵依令去府库和兵曹衙门“熟悉流程”,带回来的消息不容乐观。
府库那边,管库的主事推三阻四,言说账目繁杂,需待录事参军批示方能查阅,连库房大门都未能进去。
兵曹衙门更是直接,言明兵员籍册及军械调度乃机要事务,非本曹官员不得与闻,将马贵客气而坚决地挡了回来。
碰壁,意料之中的碰壁,整个陇西都督府,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这个外来者隔绝在外。
第三日清晨,林烨觉得精神稍好,左肩的剧痛也转为持续的钝痛,可以勉强支撑稍长时间的活动。
于是决定不再等待那位“军务繁忙”的张都督召见,主动出击,随后换上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这是林烨目前最正式的行头,在马贵的陪同下,径直前往都督府正堂,求见长史或司马,办理正式的任职交接。
正堂外值守的卫兵见到他,倒是比前几日恭敬了些,至少站直了身体,通传之后,出来的却仍是那位钱录事。
“哎呀,林司马,您怎么亲自来了?伤好些了?”钱录事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眼神却依旧闪烁。
“真是不巧,张都督一早就去城外大营巡视了,郭长史和赵司马也各有公务在身,此刻都不在府中,您看这……”
林烨面色平静,看着钱录事那毫无破绽的表演,淡淡道:“无妨。既然上官不在,那本官便先与钱参军办理文书、印信交接,熟悉一下行军司马的职司流程,总可以吧?”
钱录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搓着手道:“这个……林司马有所不知,这文书印信,尤其是涉及军务的,都需长史或司马大人亲自勘验、当面移交,下官区区一个录事参军,实在不敢僭越啊。至于职司流程嘛……”
钱录事眼珠一转,“行军司马主管军籍、符印、号令文书,事务繁杂,非一日之功可以熟悉。不如这样,下官先找些过往的文书案例,给林司马送去,您先看着,待诸位大人得空,再行安排,如何?”
又是推诿!连最基本的交接程序都被以各种借口拖延!
林烨心中冷笑,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无意义,反而显得自己急躁,于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有劳钱参军了。”
“应该的,应该的。”钱录事如蒙大赦,连忙躬身。
离开正堂,马贵脸色铁青,低声道:“大人,他们这分明是串通好了,要把您架空!”
“我知道。”林烨目光扫过这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暮气沉沉的都督府衙院,“他们想把我晾在这里,让我知难而退,或者……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正说着,忽见一名身着绯色官袍、体态微胖、面容富态的中年官员,在一群胥吏的簇拥下,从前方的廊庑转出,看方向似乎是往府外走去,那人气度不凡,官袍品阶明显高于寻常属官。
钱录事眼尖,立刻小跑上前,躬身行礼,语气谄媚:“下官参见王刺史!”
王刺史?林烨心中一动。陇西府刺史,乃是地方行政长官,与都督府分属军政两个系统,但同处一城,必然关系密切,此人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那王刺史停下脚步,目光随意地扫了过来,落在林烨身上,尤其是在他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这位是?”
钱录事连忙介绍:“回禀刺史大人,这位是新任的明威将军、朔方节度使府行军司马,林烨林大人。” 他又转向林烨,“林司马,这位便是我们陇西府的父母官,王坤王刺史。”
林烨忍着肩痛,微微躬身行礼:“下官林烨,见过王刺史。”
王坤脸上立刻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上前,虚扶一下:“哎呀呀!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雷神’林将军!失敬失敬!本官早就听闻林将军在朔风城的赫赫威名,以区区数百残兵,力抗北狄西路大军三十日,真是少年英雄,国之栋梁啊!”
他话语极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恭维,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并无多少真诚的热度,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探究。
“王刺史过誉了,末将愧不敢当。不过是尽守土之责,仰仗将士用命罢了。”林烨不卑不亢地回应。
“诶,林将军过谦了。”王坤摆手笑道,“将军初来陇西,想必诸事还未安顿妥当吧?若有需要本官协助之处,尽管开口。毕竟这陇西地界,军政虽分,却也需同心协力,共保地方安宁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看似表达了善意与合作意愿。
林烨顺势道:“多谢刺史大人。下官初来乍到,正欲办理交接,熟悉职司,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钱录事。
王坤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了然,脸上露出愤慨之色:“怎么?莫非都督府这边,还有人敢怠慢林将军不成?真是岂有此理!林将军乃朝廷钦命的行军司马,更是有功之臣,岂能受此冷遇!钱参军!”
钱录事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下官在!”
“林将军交接之事,你需多多上心,尽力协助!若有人刻意刁难,你便来报于本官知晓!”王坤语气严厉,仿佛真要为林烨主持公道。
“是是是,下官明白!一定尽力,一定尽力!”钱录事连声应诺,额头冒汗。
王坤这才转向林烨,又换上一副和煦的笑容:“林将军放心,下面的人不懂事,本官定会督促他们。将军有伤在身,还需好生静养,不必急于一时。待将军身体康复,各项事务,自然水到渠成。”
他这番话,听起来是在帮忙,实则轻描淡写地将交接受阻的责任推给了“下面的人不懂事”,并用“有伤在身”、“不必急于一时”再次暗示林烨应该继续“静养”,本质上还是在拖延。
阳奉阴违,滴水不漏。
林烨心中明镜似的,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王刺史费心。”
“应该的。”王坤笑着点头,仿佛做了一件大好事,“本官还要去处理几件公务,就不多叨扰林将军了。改日再设宴,为林将军接风洗尘!”
说罢,他带着一众胥吏,浩浩荡荡地离去。
钱录事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林烨的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但眼神深处的疏离和敷衍并未改变:“林司马,您看……那文书案例,下官稍后便给您送去?”
“有劳。”林烨淡淡应了一句,不再多言,在马贵的搀扶下,转身返回西跨院。
回到那间冷清的厢房,马贵忍不住愤然道:“大人,这王刺史看似热情,实则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句句都在打太极,根本没想真心帮忙!”
林烨在椅子上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左肩因方才的站立和应对,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当然不会真心帮忙。”林烨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我这个‘雷神’到来,在有些人眼里是奇货可居,在他这类地方大员眼里,恐怕却是个麻烦,一个可能打破本地现有格局的不稳定因素。”
“他既不想得罪我背后的可能势力,更不想让我真正插手实务,搅动风云。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高高供起,用虚名和客套话稳住,让我无所作为。”
林烨抬头看向窗外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目光深邃:“不过,他既然露了面,说了话,对我们而言,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钱录事之流,明面上不敢再过于放肆。而我们,也算初步摸到了这陇西官场水面下的一块石头。”
接下来,就看那位钱参军送来的“文书案例”,是些什么货色了。以及,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绕过这些层层阻隔,接触到实际事务,甚至……接触到“人”的契机。
系统界面中,那冷却时间早已结束的【人物扫描】功能,正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使用。
林烨需要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在这片浑浊的官场泥潭中,找到那些可能被埋没的,或者……心怀异志的“鱼”。
交接遇阻,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于如何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壁垒上,凿开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