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灰河墓园被薄雪覆成一片素白。程越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东南角——这里埋葬的是矿难中无人认领的矿工，墓碑统一低矮，碑号替代姓名。她停在编号"矿-47"的碑前，碑身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阿禾"两个字，是林野当年写上去的。雪已把字迹遮得模糊，却仍隐约透出蓝色。
阿禾，灰河人口中的"疯女人"。
十年前，她在矿口举着自己用血写的布条，喊"还我丈夫"，被保安拖走；后来，她在矿区徘徊，拾破烂、翻垃圾桶，嘴里反复念叨"救我"；再后来，她成了程越第一个"半途而废"的当事人——因交不起诉讼费，被迫撤诉。
三年前，她冻死在桥洞下，尸体无人认领，骨灰被草草安放在这里。
程越第一次来，是在葬礼那天——没有棺材、没有花圈，只有一纸编号。那天，她在碑前站了不到五分钟，就被自责压得落荒而逃。此后，她每年来一次，却从不敢靠近，只在远处鞠躬。今天，她第一次走到碑前，手里握着一束野菊——从驿站门口摘的，带着霜，也带着歉意。
雪落在她肩头，像给旧债覆上一层新被。她蹲下身，把野菊放在碑下，伸手抹去碑面的雪，指尖触到"阿禾"两个字，冰凉顺着指尖爬进心脏。她轻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姐，我来了。"
一声"姐"，把十年的裂缝撕开。
阿禾其实比程越大八岁，却是她法律生涯里第一个喊她"妹妹"的人。那年，程越还是实习律师，阿禾拎着一只破塑料袋闯进办公室，袋里装着被撕碎的结婚证、被烟头烫穿的工资卡，还有一本被血染红的《安全操作规程》。她喊："妹妹，你帮我告，我要离婚，我要他赔钱！"程越接过袋子，却在诉讼费面前卡壳——三千元，阿禾掏遍全身，只有三十七块八毛。她跑去找律所主任，跑去找法律援助，却一次次被"经费不足"挡回。最后，只能让阿禾撤诉。那天，阿禾站在律所门口，把破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回头对她笑："没事，妹妹，你尽力了。"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程越再没见过她，直到在报纸角落看到"无名女尸"的消息。
雪越下越大，像给世界按下静音键。程越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文件袋，封口处写着"阿禾案补正材料"。里面是她最近三个月跑遍各部门补来的证据：丈夫的死亡证明（矿难）、工资拖欠记录、阿禾当年就医病历、工友证言...她一页页摊在雪地上，像给亡灵铺一条迟来的诉讼路。
"姐，材料齐了，诉讼费我也攒够了——不是三千，是三万，够你离十次婚。"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对不起，来晚了。"
风卷起纸页，发出"哗啦"声响，像亡灵在翻阅。程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金额处写着：30000元。她把支票放在野菊上，用雪压住，像给姐姐寄去一张迟到的支票，也像给自己寄去一张迟到的赦免。
她站起身，对着墓碑，缓缓鞠躬，九十度，足足十秒。起身时，雪从肩头滑落，像卸下一块积压十年的石头。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风雪，大声喊：
"姐！诉讼费到账了，你签收吧！"
回声在墓园回荡，惊起几只麻雀，也惊起她自己的眼泪。泪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像给十年前的撤诉状，盖上迟到的公章。
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在回头那一刻，看见远处站着一个人——林野。她穿着黑色大衣，光头被雪覆成白色，像一座移动的碑。她手里，也握着一束花，是野菊，和程越的一模一样。两人对视，没有寒暄，只有同时的迈步，同时的靠近，同时的鞠躬。林野把花放在程越的花旁，轻声说：
"阿禾姐，我也来了。"
声音被风吹散，却落在程越心上，像给旧伤口贴上一层新纱布。
两人并肩站在碑前，像站在十年前的律所门口，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无助的撤诉，不再有无名的死亡。程越开口，声音低却亮：
"我补上了她的诉讼费，你补上了她的名字。"
林野点头："她不再是无名女尸，她是阿禾，是原告，是我们的姐姐。"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雪落在睫毛上，像给视线镀上一层柔光。她们看见，天空裂开一道缝，阳光直直落在墓碑上，"阿禾"两个字被镀成金色，像法庭上的公章，闪闪发光。
回程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只有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给十年前的撤诉状，一页页撕碎。走到墓园门口，程越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空文件袋，递给林野：
"留给你，装下一份新的起诉书。"
林野接过，却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只新的文件袋，递给程越：
"也给你，装下一份新的援助函。"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像给十年前的自己，一个迟到的拥抱。
车驶离墓园，后视镜里，阿禾的墓碑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粒金色的点，像一颗被重新点燃的星。程越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带着雪，也带着野菊的香。她对着风，轻声说：
"姐，你安息吧，剩下的路，我们替你走。"
风掠过车窗，像回答，也像告别：
"好，我签收。"
车后座，两只文件袋并排躺着，一只写着"阿禾案·重启"，一只写着"援助基金·扩展"，像两枚被重新点燃的矿灯，照亮归途，也照亮前方。
黄昏，雪停了，灰河的天空出现一道淡淡的彩虹，像给无名碑披上一条柔软的纱。程越把车停在驿站门口，下车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墓园方向，金色的云缝尚未散去，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矿灯，也像一条被重新缝合的裂缝。
她轻声呢喃：
"姐妹重逢，重逢的不是人，是正义本身。"
林野站在她身旁，点头，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像给十年前的撤诉状，
盖上最后的，
公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