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凌晨两点十七分。
沪上,付氏恒基中心顶层,总裁私宅。
客厅落地窗正对黄浦江,江面飘雪,碎冰随暗流起伏,像无数未寄出的白色情书,被撕碎后扔进水里。霓虹熄了大半,只剩对岸一排航标灯,一明一灭,替失眠的人数心跳。
刘知遥蜷缩在沙发里,赤足,身上只套一件付时宴的白衬衫,领口松垮,锁骨下那道齿痕早结痂,却被她反复用指甲抠开,血珠渗出,又凝住,像一串微型红宝石。
她睡不着——
U盘就插在茶几上的笔电里,视频已经看完三遍,每一遍,都如同把脑袋按进冰水,再强行提起。
画面里,1994年冬夜,年轻十岁的刘振庭,把一个男人按进井口——
男人双手反剪,脸被镜头清晰捕捉:付敬尧,眉眼与付时宴七分相似,却多了一道从左眉骨延伸至下颌的刀疤,此刻被血染红,像一条爬行的蜈蚣。
刘振庭的声音,透过十年光阴,阴冷传来:
“付家港口,我要一半股权,你给不给?”
付敬尧笑,血沫沿嘴角滑落:“港口给你,沈桐还给我。”
刘振庭抬手,一棍砸下——
“咚!”
井水溅起,镜头晃成一片黑。
视频到此结束,时长四十七秒,却足够把刘知遥的睡眠撕成碎片。
卧室门被推开,付时宴走出来。
他刚洗完澡,黑发滴水,身上只披一件藏青浴袍,腰带松垮,胸口旧疤在冷白灯下泛出淡蓝,像被雪埋住的地图。男人走到开放式酒柜前,倒了一杯龙舌兰,没加盐,也没加柠檬,仰头灌下,喉结滚动,像把一整夜失眠,也咽进胃里。
刘知遥侧头,目光落在他右手——那只手,正微微颤着,拇指与食指无意识摩挲,像在找一根并不存在的烟。
“创伤后失眠?”她开口,声音被凌晨的寒气打磨得沙哑。
男人动作一顿,把酒杯放下,玻璃与大理石相撞,发出清脆一声“叮”。
“嗯。”他承认得干脆,走到落地窗前,背对她,声音低缓,“零度水温之后,就开始了。”
刘知遥想起除夕夜,废弃港口,他把两人一起按进冰水里——
原来,那场“教学”,他同样赔上自己。
她起身,走到他身旁,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冰凉,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药呢?”
“不吃。”男人侧头,看她,瞳孔深处映着航标灯,一明一灭,“怕做噩梦。”
“噩梦比失眠更可怕?”
“噩梦会让我——”他顿了顿,声音轻到只剩气音,“在梦里杀了你。”
刘知遥指尖一颤,却没收回,反而把手指挤进他指缝,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叠。
“那就别睡。”她声音平静,“我陪你醒着。”
凌晨三点,两人并肩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中间摆着一只水晶醒酒器,里面不是酒,是温水——
刘知遥把U盘里的视频,转成音频,循环播放:井水声、棍棒声、付敬尧最后的笑声,全部调成零分贝,只剩一段四十七秒的空白波形,在电脑屏幕上,一上一下,像心电图。
“做什么?”男人侧头,声音低哑。
“陪你把恐惧,听成习惯。”她伸手,把音量调到最小,几乎听不见,却足够让潜意识,一次次复习,直到麻木。
“习惯之后?”
“习惯之后,就敢闭眼。”
男人低笑,额头抵住她肩窝,声音疲惫:“刘知遥,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我胆子小。”她声音轻飘,“只是无路可退。”
凌晨四点,雪停了。
江面浮起一层薄雾,像被谁披上一段白色殓布。
付时宴终于倦极,把头枕在她腿上,闭眼,睫毛在灯下投出细长阴影,像两片落雪,迟迟不化。刘知遥伸手,指腹轻轻擦过他眉骨,一路向下,停在鼻梁,再滑到唇峰,却不敢触碰——怕惊动这场来之不易的浅眠。
电脑屏幕,空白波形仍在跳动,一上一下,替谁数着余生。
她低头,看男人睡颜,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那句被撕掉一半的话——
「敬尧说,孩子出生那天,他就去刘家提亲,哪怕血流成河。」
如今,血流了,河也成,却再没人提亲。
只剩两个失眠的疯子,在凌晨四点的落地窗前,互相取暖,也互相——
把对方拖进更深的深渊。
凌晨五点零七分,男人终于陷入深度睡眠,呼吸绵长,却眉心紧蹙,像被梦魇攥住。
刘知遥小心翼翼,把腿从他头下抽出,起身,走到开放式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盒冰球,倒进醒酒器,再兑入温水——零下与零上交融,瞬间浮起一层白雾,像一场微型雪崩。
她端起醒酒器,走到阳台,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她浑身一颤,却固执地,把整壶冰水,倒进花盆——
那里,种着一株从未开花的枇杷幼苗,是付时宴去年冬天,从老宅移植过来的。
冰水渗进土壤,瞬间消失,像被谁贪婪吞掉。
刘知遥低头,看幼苗叶片,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却倔强地,不肯掉落。
她忽然伸手,折断最顶端那片叶子,捏在指尖,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付时宴,别怕。”
“你睡不着,我就陪你醒着。”
“你不敢闭眼,我就替你,把噩梦——”
“一片一片,摘干净。”
凌晨六点,天际泛起蟹壳青。
男人仍未醒,却不再皱眉,像梦魇被人温柔安抚,悄悄退去。
刘知遥走回客厅,关掉电脑,拔出U盘,握在手心,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却再烫手,也不舍得扔。
她走回地毯,坐下,把男人头,重新枕在自己腿上,伸手,覆在他心口,掌心下,心跳沉稳,一下一下,像深夜擂鼓,又像某种求救信号。
她低头,贴着他耳廓,声音轻飘:
“付时宴,我不要自由,我要真相。”
“真相之后,是生是死,是爱是恨——”
“我陪你,一起失眠。”
雪,又下了。
细雪落在落地窗,发出极轻的“沙沙”,像谁在深夜,拨动算盘,清算一场——
血债与利息,失眠与深情。
航标灯,一明一灭,替谁数着余生。
而落地窗前,两道身影,一坐一卧,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温度交叠——
像两株被雪埋住的幼苗,在零度的长夜里,互相取暖,也互相——
把对方,拖进更深的深渊,再开出,带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