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后的灰河,夜短得像被裁掉的边角料,却仍旧闷热。灰河反家暴驿站二楼,新装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橙色墙面被灯光映成温暖的麦色。林野坐在热线台前,面前是一部黑色座机,显示屏闪着绿色的"00:00"——这是她应聘义工后的第一个夜班,也是她第一次以"倾听者"的身份,坐在电话这头。
上岗前,培训老师乔芮反复叮嘱:"热线的原则,不是'拯救',而是'陪伴';不是'给答案',而是'给空间'。"林野把这句话写在便利贴上,贴在显示器边缘,字迹因为紧张而微微歪斜。她看了看时钟——23:05,距离正式交接还有5分钟,她的心跳却早已提前进入倒计时。
23:10,夜班正式开始。她戴上耳机,按下"接听"键,显示屏立刻跳转:"线路畅通 来电等待:0"。她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取出那支旧钢笔——曾经用来签起诉书、签证据目录、签判决回执,如今用来记录热线日志。笔尖落在"值班员"一栏,她写下自己的名字:林野(义工)。
第一通电话,在23:17响起。铃声短促,像一颗突然爆裂的火星。她迅速按下接听键,声音低而稳:"您好,灰河反家暴热线,我是林野,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是一秒的空白,随后传来极轻的抽泣,像风穿过纸窗。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丈夫刚刚把碗砸在我头上……"
林野的指尖微微收紧,却很快松开。她用笔在"来电者"一栏写下:匿名女性(30+),同时在"危险等级"画了一个三角——高危。她放缓语速:"您现在安全吗?他是否还在现场?"女人哽咽:"他出去了,说回来还要收拾我,我锁了门,可锁坏了……"
林野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培训手册的步骤:评估安全、确认位置、提供选项。她轻声说:"听我说,您先找一件厚衣服穿上,把身份证、手机、钥匙放在随身包里,然后走到阳台或窗边,让我们保持通话,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女人的呼吸渐渐平稳,像被一只手轻轻托住。
十分钟后,女人终于说出地址:灰河旧矿区,第12排平房,最后一栋。——那是林野小时候住的地方。她的心口微微一紧,却很快把情绪压下去,在纸上写下地址,同时按下"三方通话"键,连接到110指挥中心。
"警察会在15分钟内赶到,您保持电话畅通,不要挂断。"她对女人说,也像对曾经的自己说。
等待警车的过程,比想象中漫长。女人开始讲述:丈夫是矿工,酒后习惯摔东西,第一次动手是在新婚夜,最近一次是今晚。她报过警,却被告知"家庭纠纷,自行调解";她申请过保护令,却因为没有"明显伤痕"被驳回。她问林野:"我是不是太懦弱?"
林野握紧钢笔,声音却柔软:"懦弱的是施暴者,不是你。你一直在想办法活下去,这很勇敢。"这句话像一滴水落入热油,电话那头突然爆出哭声,却不再是抽泣,而是释放。
林野的笔尖停在"情绪变化"一栏,没有写字,只是轻轻画了一颗小小的星。
00:05,警车抵达。女人通过电话向警察示意位置,林野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男人的喝问、女人的哭喊,随后是警察的喝止:"放下凳子!蹲下!"电话那头一阵混乱,紧接着是关门声、警笛声,最后,是女人颤抖却坚定的声音:"我安全了,谢谢你们。"
林野长舒一口气,在"处理结果"一栏写下:警方带离施暴者,女人随警就医,已联系庇护所。她轻声说:"你做得很好,接下来会有社工陪你,我们会再联系你。"
女人哽咽着问:"我还能打电话来吗?"
"当然,24小时,永远在线。"林野回答,声音轻,却像在黑夜里点亮一盏灯。
电话挂断,显示屏回到"00:00",林野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湿透。她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眼眶发热,却没有泪。她想起培训时乔芮说过:"每一个电话,电话,都是一次小型救援,你会紧张,会无力,但请记住,你递出的不是答案,而是绳子。"
今晚,她第一次把绳子递出去,也第一次被绳子拉回人间。
她端起水杯,手还在微微发抖。窗外,天开始泛白,街灯一盏盏熄灭。她走到窗前,望向远处——那里曾是矿井,如今是回填后的平地;那里曾是棚户区,如今是反家暴驿站;那里曾是她童年的深渊,如今是她亲手点燃的灯。
她忽然想起母亲陈萍,如果那个夜晚,也有人递出一根绳子,结局会不会不同?她不知道答案,却知道自己正在成为答案的一部分。
交接班时间到,白班义工推门而入,带着清新的牙膏味。林野把热线日志递给对方,指着第一条记录:"已转庇护所,需跟进。"她的声音有些哑,却带着掩不住的轻快。
走出驿站,晨风吹起她额前的短发,也吹散一夜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对着渐亮的天际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无枷"群聊:
"第一班夜班,第一通电话,第一次把母亲没得到的绳子递出去。早安,灰河。"
群里瞬间亮起一排排大拇指,像给黎明点上了灯芯。
她收起手机,迈步向樟树林走去——那里有新栽的七棵树,也有她刚刚种下的第八棵:热线001号案件纪念树。她把手机照片设成树苗标签,命名为"绳子"。
晨光里,树梢晃动,像有人在远远挥手,也像在回答:
"早安,灰河。
晚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