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一场薄雪落在灰河心理评估中心的红瓦上，像给旧楼戴了一顶过时的白绒帽。林豆坐在二楼测评室，双手平放膝上，指尖微微发白——今天是他为期一年的心理矫治结业日，也是他人生第一次正式面对"虐猫行为"的评估结果。
评估师乔芮推了推眼镜，翻开厚厚的文件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
"林豆，男，2000年3月生，矫治周期52周，初始诊断：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冲动控制障碍，中度抑郁症状，存在攻击转移行为（虐猫）。"
她抬眼，"经过一年个体治疗、团体治疗、行为矫正及社区服务，当前评估结果——"
她故意停顿，给林豆一个深呼吸的空档，"PTSD核心症状显著缓解，冲动控制达标，抑郁分值降至正常范围，攻击转移行为零报告。"
她合上文件夹，"祝贺你，结业了。"
林豆的肩膀随着那句"结业"轻轻塌陷，像被解开了一条无形的安全绳。他抬头，目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向楼下那棵樟树——春天种下的七棵，已有两棵高过围墙，叶片在冷风里翻动，像给他鼓掌。
乔芮递给他一份装订整齐的《心理矫治报告》，封面印着"无枷·反家暴心理援助中心"。她示意他在末页签字。林豆握住笔，却在落笔前停住，声音低却清晰：
"可以...先叫我姐进来吗？"
这是他在治疗机构里第一次主动提出"叫姐"。乔芮微笑，按下对讲机："请林野上来。"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野推门而入。她今天没戴帽子，疤痕在冷光灯下坦然暴露，却毫不刺眼。她先看向乔芮，得到点头示意后，才把目光投向弟弟。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圆桌，圆桌上摆着评估报告、一盒彩色铅笔，还有一只毛绒猫——那是林豆在团体治疗里缝制的"替代生命"。
乔芮轻声解释："他需要在你面前完成最后一个仪式——亲自读出报告结论，并首次使用‘姐’这个称呼。"
林野点头，坐下，双手平放膝上，像在给弟弟做示范——看，安全可以这样简单。
林豆的指尖在报告边缘来回摩挲，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像遥远矿井里的滴水。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读——
"第一部分：初始症状
1. 创伤再现：每月噩梦≥8次，内容多为被父亲追打、猫被火烧。
2. 情感麻木：无法称呼姐姐为‘姐’，无法与弱小生命建立共情。
3. 攻击转移：虐杀流浪猫7只，行为后伴随强烈快感与自责循环..."
读到这里，他停顿，喉结滚动，却没有回避，继续念下去，声音越来越稳，像在给一段黑暗历史打上页码。
"第二部分：矫治过程
a. 暴露疗法：逐步回溯童年家暴场景，降低情绪触发
b. 认知重建：识别‘弱小=该打’错误信念，建立‘弱小=需保护’新通路
c. 替代行为：缝制毛绒猫、种植樟树7棵，完成攻击能量转化
d. 社区服务：参与流浪猫绝育项目120小时，获得正向反馈..."
他抬眼，目光落在毛绒猫上，手指轻轻捏了捏猫耳朵，像在确认：我不再伤害你。
"第三部分：当前评估
- 噩梦频次：0（连续8周报告为零）
- 情感麻木：显著缓解，可主动表达悲伤、喜悦、愧疚
- 攻击转移：零报告（连续12个月无虐杀行为）
- 亲属称呼：首次主动提出‘叫姐’..."
读到这里，他停住，抬眼望向林野，嘴唇微微颤抖，却清晰发出那个音：
"姐。"
声音不高，却在评估室里激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林野眼眶瞬间发红，却强行按下泪水，点头，轻声答：
"哎，我在。"
乔芮在旁记录，笔尖轻响，像给这一声"姐"盖上官方印章。她示意林豆继续。他深吸一口气，读出最后一段：
"第四部分：建议与展望
1. 继续维持每月一次团体治疗，防止复发
2. 每季度参与社区志愿服务，巩固共情能力
3. 与姐姐建立定期情感交流机制，逐步修复依恋创伤..."
读到最后一个字，他长吐一口气，像从深海浮出水面，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签字。他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工整，像在给一段历史封口。林野也在见证人栏签字，字迹坚定。乔芮盖上公章，红色印泥新鲜得像刚结痂的血。
她起身，伸出右手："欢迎回来，林豆。"林豆握手，笑容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下楼时，他主动帮姐姐拎背包，肩膀微微前倾，是保护者的姿态。樟树枝头，一只流浪猫正晒太阳，见他走近，并未逃跑，反而伸个懒腰。他蹲下，猫蹭了蹭他的裤脚，他轻轻挠了挠猫下巴，动作自然，像每日例行的问候。
林野在一旁看着，想起一年前，他看见猫还会瞳孔紧缩、指节发白；今天，他能蹲下来，说："嘿，今天绝育针不疼吧？"
那一刻，她知道——弟弟真的回来了，带着他的新名字：
林豆，
不再是被火烤的豆，
而是被光催芽的豆。
傍晚，评估中心出具正式报告，扫描件发到"无枷"群聊。
群公告随之更新：
"【喜讯】林豆完成心理矫治，正式回归社会！
攻击行为：零报告
亲属称呼：首次叫‘姐’
未来计划：继续服务流浪动物，参与反家暴宣讲"
群里瞬间刷屏：🎉🌱🐈
林野发了一张照片：弟弟抱着那只毛绒猫，猫爪子搭在他肩上，像在说：欢迎回家。
夜里，驿站屋顶。林野与林豆并肩坐着，脚下是灰河新铺的柏油路，远处是回填后平整的矿坑原址。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却笃定：
"姐，谢谢你等我长大。"
林野没回头，只把手伸过去，覆在他手背上——疤痕对疤痕，却不再滚烫，也不再冰冷。
"我没等你，"她说，"我陪你。陪你把火烤成灯，把豆结成树。"
风里，樟树沙沙作响，像在给这句话伴奏，也像在给两个曾经破碎的孩子，合奏一曲全新的《根系》。
心理矫治报告被林野收进文件夹，封面写着：
"E136 林豆·根系新生"
她合上文件夹，也合上了一段漫长的黑夜。
窗外，雪轻轻落下，像给世界重新铺纸。
她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案件、新的哭声、新的证据册，
但此刻，她允许自己松一口气——
因为那个曾经把痛转嫁给更弱生命的男孩，
终于学会把痛长成根，
也终于，叫了她一声："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