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阴云像被揉皱的灰纸,悬在灰河荒原上空。林野一早就出了门,只背一只黑色双肩包,里面装着一方手帕、一把折叠铲、一本巴掌大的字典残页——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遗物,也是今天立冢的全部陪葬。
目的地是矿区最北端的无名岗。那里没有墓碑,没有坟圈,只有大片野蒿和散落的矸石,风一吹,石粒滚动,发出类似沙漏的声响。陈萍的遗体早已火化,骨灰被林强草草洒进矸石山,连木牌都没立一块。今天,林野要来给母亲造一座空冢——无骨可埋,却要让记忆有处生根。
她沿着旧铁轨走,枕木缝隙钻出细小的野菊,黄得几乎刺眼。背包里的手帕被风吹得轻轻鼓动,像有一只手在拍她的肩。她走得慢,却一步比一步坚定——小时候,她沿着这条铁轨去给父亲送饭,如今,她沿着同一条路,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无名岗到了。她放下背包,先用手拔蒿草,掌心被锯齿割出细口,血珠渗出来,却不觉得疼。她选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铲开表层砂砾,露出下面黑色的矿渣土。一铲、两铲……土越挖越湿,像地底还残留着旧时的地下水,也残留着旧时的哭声。坑不需深,只到小腿,却足以容纳一个女儿十六年的思念。
坑底整理平整,她先垫上一层落叶——那是秋天的存货,带着腐朽与重生混合的气味。再从背包里取出手帕。暗褐色的"救我"二字在阴天里显得格外沉静,像两粒早已冷却的炭火,却仍能点燃记忆。她把手帕对折,再对折,折成一只小船,轻轻放入坑底。
字典残页随之而入。那一页正好是"母"字条,注解里写着:"母,牧也,育子之牛"。她把残页覆在手帕上,像给母亲盖好最后一层被。没有棺木,没有骨灰,只有字与血,只有叶与土。她却郑重其事,像在安置一座完整的宇宙。
覆土时,她用掌心压,而不是用脚踩——让泥土缓缓落下,让空气留在缝隙里,也让自己的体温透过掌心,传递给地底的那片手帕。土一点点盖上去,"救我"二字渐渐隐没,像终于合上的眼睛,也像终于开启的门。
土堆成型,她用手围出一条浅浅的环,再捡来三块矸石,按"品"字形压住环口——那是无名的标记,也是无字的印章。她折下一截野蒿,插在石缝,算作临时的碑。蒿花轻摇,像在说:我在这里,又不在我这里。
她从背包侧袋掏出一只粉笔——和小时候在矿工宿舍墙上画跳房子用的一模一样。跪在土堆前,她在中间一笔一划写下:
"陈萍之墓
女儿立
无骨可埋,有字为碑"
写到最后一个"碑"字,粉笔断了,断头像小小的骨灰,散进风里。她没补,就让它缺着——缺,才是真实;缺,才有地方让光进来。
起风了,野蒿成片起伏,像无数只手在挥别。她站在土堆前,双手插兜,没有哭,也没有鞠躬,只是轻声说:
"妈,你不用再求救,我来救你——用记住,用放下,用长成一棵树。"
她抬头,看见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直直落在矸石环上,像给无名碑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膜,也像给母亲重新披上了婚纱。
她取出手机,打开录音,对着土堆播放一段音频——那是她在宣判日录下的法庭回声:
"被告人林强,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二年……"
声音在风里飘散,却不再锋利,像终于落地的雨点,渗入泥土,渗入字与血之间。播放完毕,她删除文件,清空回收站,像把一段旧历史彻底埋进土底。
离开之前,她用手背把土堆上的落叶拨开,露出"有字为碑"的下半句。然后,转身,沿着旧铁轨往回走——
一步,两步,三步……
她没有回头,却听见身后野蒿被风掀起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喊她的小名。
她停下,深吸一口气,对着前方空旷的矿区,大声回答:
"我听到了——
我会好好活,
我会继续种樟树,
我会让‘救我’变成‘救更多’!"
回声在铁轨之间来回碰撞,越传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音节——
"救"
像母亲的呼吸,也像春天的种子,落在无名碑上,落在她心里,落在所有将要到来的日子里。
夕阳沉下去,无名岗渐渐暗下来。野蒿仍在风里摇曳,三块矸石静静守着那条浅浅的环。没有灯,也没有香火,只有偶尔经过的夜风,把土堆上的细尘吹起,又落下。
可她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
不是以骨灰的形式,
而是以根的形式,
以字的形式,
以风的形式,
以她每一次拒绝暴力、每一次援助他人的形式,
永远驻扎,
永远生长,
永远不再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