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灰河矿区却不见麦浪,只见最后一块写着"搬迁倒计时光荣证"的红牌子,在风里吱呀晃动。牌子下,是一排即将被推平的砖房,墙根爬满早年矿工写下的粉笔记号——瓦斯浓度、工资扣除、安全倒计时。推土机的履带已经碾过半个矿坪,却在最北角那栋小屋前停住。屋里还亮着灯,灯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不肯熄灭的矿灯。
屋里只住着两个人:李松,五十七岁,井下支柱工;他的外孙女小灯,十二岁,矿工子弟小学最后一批学生。矿区关停文件上,他们的名字排在最后一行——"灰河矿搬迁协议最后一户"。
早上八点,两辆皮卡开进矿区。一辆载着程越和搬迁办工作人员,另一辆载着林野、娟姐和"无枷"志愿者。今天,他们不仅要完成协议签署,还要为李松和小灯安排过渡住所,以及——为这座存在七十年的老矿,按下真正的终止键。
李松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半截烟,烟灰落在雨靴边。他看见林野下车,愣了一下:"你是...电视上那个姑娘?"林野点头,蹲下身与他平视:"李师傅,我来接您回家。"李松苦笑:"回家?矿就是我的家,推平了,我去哪儿?"他抬手一指,屋顶的矿灯罩子"哐当"一声掉下,砸在门槛,碎成几瓣,像提前的告别。
程越把搬迁协议摊在木箱上,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响。补偿金额、安置房地址、过渡费、教育安置...每一项都写得清楚。李松却盯着最后一行空白,迟迟不握笔。小灯从屋里探出头,眼睛又圆又亮,像刚擦过的煤核。她小声说:"爷爷,推土机在外面等。"李松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签名线,像一道灰色的闪电。
林野示意众人后退,她独自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旧《安全操作规程》,封面写着"灰河矿业1986"。她翻开扉页,上面是李松年轻时写的一句话:"我要让这片地,因我而安全。"她把书递给他:"您做到了。现在,让它因您而新生,好不好?"李松摩挲着那些褪色的字,眼眶忽地红了:"新生?我老了,怕跟不上。"林野摇头:"您看,屋顶的梁已经弯了,可它的影子还能被阳光拉直。走吧,影子会带您。"
推土机的发动机在远处轰鸣,像地底传来的闷雷。李松终于抬头,看向那片被削去一半的矸石山,看向自己下过三千六百五十次井的井口,看向那些早已搬空的平房,最后,看向小灯。他深吸一口气,把半截烟摁灭在鞋底,拿起笔——
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咔哒"一声,像锁头被打开。他一笔一划写下名字,每写一画,都仿佛把一块煤从井底提升到地面。最后一画收笔,他把协议递给程越,声音沙哑却亮:"好了,矿井,交班了!"
工作人员举起相机,定格签名。与此同时,推土机司机按下启动杆,履带滚动,却不是在逼近,而是在后退——给李松和小灯留出最后五分钟告别时间。林野牵着小灯走进屋子,帮她把课本、矿灯模型、母亲留下的发卡装进背包。小灯回头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屋,忽然举手敬了个少先队礼,像对一座老矿行最后的队礼。
五人陆续上车。皮卡缓缓驶出矿区,李松一直侧着脸,看后视镜——镜子里,推土机终于推进,屋顶在铁铲下像纸壳一样塌陷,扬起一片褐灰色的尘。尘雾升腾,又被风吹散,阳光透进来,照在裸露的井架上,像给钢铁镀上一层金膜,然后,金膜也渐渐暗淡。李松的眼泪终于滚下来,却没有人去擦——让泪水落在矿区土地,算是最后的灌溉。
车停在新址——反家暴驿站旁的过渡安置房。两层小楼,白墙橙门,窗台上摆着绿萝。娟姐拄拐迎出来,手里举着两串钥匙:"老李,小灯,欢迎回家!"钥匙叮当作响,像替谁摇响的风铃。李松接过钥匙,却先没开门,而是转身面对林野,把手里那本《安全操作规程》递回去:"这个,留给你们。矿没了,规程还在,安全还在。"林野双手接过,像接过一部矿山的族谱。
午后,最后一辆货车驶离旧矿。车厢里装着那块"灰河矿务局"铸铁牌,锈迹斑斑,却沉甸甸。车子经过矿区门口时,值班员降下旗杆,铁牌与旗绳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像是给七十年的开采史,钉上最后一颗钉子。远处,推土机已将最后一栋平房夷为平地,扬尘在阳光下像一场逆向的降雪,落在那些早已搬空的巷道、铁轨、矸石山,也落在李松签过名的那张协议上——协议被风卷起,飘到井架脚下,被一只路过的乌鸦衔走,消失在灰蓝色的天幕。
傍晚,过渡安置房的灯亮起。小灯在院子里跳皮筋,歌声飘得很远;李松坐在阳台,给绿萝浇水,水柱在阳光下折射成一道小彩虹。更远处,反家暴驿站的樟树已高过围墙,新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给谁朗读安全规程——
"第一条:生命至上,预防为主。"
声音穿过废墟,穿过新城,穿过所有裂缝,最终落在那片被推平的土地上。
那里,再无矿井,再无棚户区,再无"最后一户"。
只有一片平整的黄土,等待播种,
等待新的名字,
等待新的根系,
等待——
灰河最后一户,
成为灰河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