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之栋躬身立在一旁,这位在京城商界足以呼风唤雨的林家家主,此刻却像个等待审判的下属,额角隐隐有汗珠渗出。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瞥着那个端坐于主位的女子,她明明身形纤弱,气势却沉稳如山。
薛兮宁没有急着开口,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茶盏的温润边缘,目光平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是萧家的旧部,是父亲信中唯一提及可以托付之人。
但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忠诚是最易变的珍宝。
终于,她放下茶盏,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死寂。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镂空香囊,那香囊以金丝银线绣着缠枝莲纹,做工精巧,却透着一股陈旧的宫廷气息。
“林掌柜,可认得此物?”
林之栋闻声抬头,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他几乎是抢步上前,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香囊,指腹摩挲着上面熟悉的针脚,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是……这是大小姐的……是睿妃娘娘的贴身之物!”
他的反应在薛兮宁的预料之中。
她没有给他太多追忆的时间,声音清冷地继续说道:“娘娘托我将它带出宫,她说,故人见物,当知其意。”
“其意?”林之栋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他将香囊翻来覆去地看,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娘娘她……她可是安好?宫中是否……”
“林掌柜,你再仔细看看这针脚。”薛兮宁打断了他焦急的揣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引导。
林之栋一愣,连忙将香囊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辨认。
那缠枝莲的纹路繁复华美,但在其中一朵莲花的内蕊处,几缕金线的走向却显得格外生硬,与其他地方的流畅针法格格不入。
他用指甲轻轻一挑,那几根金线竟被轻易地剥离下来。
线头之下,三个用血色丝线绣出的字迹,如烙印般刺入他的眼中。
救我。
不是两个字,是三个字!
林之栋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冻结。
最后一个“我”字,笔画扭曲,几乎不成形状,仿佛绣下它的人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里面蕴含的绝望与痛苦,几乎要透过这薄薄的丝绸满溢出来。
“大小姐!”林之栋悲呼一声,双膝一软,竟直直跪了下去。
他双手捧着那香囊,这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此刻却泪流满面,愧疚与愤怒交织着啃噬他的内心,“是属下无能!是属下无能啊!主公将大小姐托付给我,我却让她在宫中受此奇耻大辱!”
他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不行!我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告知扬州的肖家!肖家手握江南盐运,在朝中亦有根基,定能为娘娘讨回公道!”
说着,他便要挣扎着起身。
“站住!”薛兮宁的声音骤然转厉,如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他混乱的思绪,“你现在派人出京,是想让林家上下,连同远在扬州的肖家,一起为睿妃娘娘陪葬吗?”
林之栋的动作僵住了,他愕然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薛兮宁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你以为萧承睿的眼睛是瞎的吗?任何一匹快马从京城奔赴扬州,都逃不过他的眼线。信一旦被截,不仅救不了娘娘,反而会坐实肖家意图干政的罪名,到那时,便是万劫不复!”
一番话如盆盆冷水,将林之栋浇了个透心凉。
他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喃喃道:“那……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小姐……”
“信,自然是要送的。”薛兮宁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沉静,“但不能这么送。”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林掌柜,你即刻以林家商号的名义,给扬州肖家写一封信。信的内容,就谈一批丝绸的生意,价格、数量、交货日期,务必写得天衣无缝,就像一封再寻常不过的商业信函。”
林之栋困惑地抬起头,不明白。
薛兮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玄机,在纸上。我会告诉你一种特殊的药水配方,用它浸泡信纸,晾干后与寻常纸张无异。但只要肖家人用特制的火漆微烤,真正的信息便会显现出来。这样一来,即便信件中途被查,看到的也只是一桩生意往来,谁也抓不住把柄。”
林之栋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
这等缜密的心思,这等惊人的胆识,简直匪夷所思!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受人所托的信使,却不想她早已将所有风险与对策都盘算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个深闺妇人,分明是位能于无声处起惊雷的谋士!
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取代了先前所有的情绪。
薛兮宁没有理会他的震惊,转身唤来在门外等候的白弄夏。
“弄夏,你即刻回一趟薛家,告诉我母亲,就说我一切安好,在许家表姐这儿盘桓几日,晚些再回去。”她将一块随身玉佩交到白弄夏手中,“另外,你悄悄告诉大哥,就说‘池里的鱼已经入网,是时候备好灶下的柴火了’,他听了自会明白。”
白弄夏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郑重地点头应下,接过玉佩快步离去。
厅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林之栋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按照薛兮宁的吩咐,颤抖着手重新研墨铺纸。
这一次,他写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写完后,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封入信封,双手奉到薛兮宁面前,而后,他再次退后两步,对着薛兮宁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夫人大恩,林之栋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林某连同整个林家,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涔涔流下,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激动。
他清楚地意识到,从他写下这封信开始,从他许下这个誓言开始,整个林家的命运,便与眼前这个女子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而她,也因为这件事,被彻底卷入了这皇权争斗的巨大漩涡之中,再无退路。
窗外,日影西斜。
宁绍信步走在园中的小径上,今日他是受林之栋之邀前来商议一笔海外的生意,却不料主人临时有急事,只得在园中稍作等候。
穿过一片月洞门,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香忽然钻入鼻息,清冽而幽远,不似园中任何一种花香。
他循香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梅林下,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身姿窈窕,静立如画。
晚风拂过,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恍惚间,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毫无征兆地浮上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然而,当他绕过一丛翠竹,看清那女子梳的是妇人发髻时,他的脚步倏然一顿,眸光也随之微凝。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
宁绍没有再上前,只是静立在原地,隔着摇曳的花影,遥遥地看着那个模糊的侧影。
四周明明花影婆娑,惠风和畅,却不知为何,空气中透出一丝异样的凝滞,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而另一边,薛兮宁送走了林之栋派出的信使,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
她站在廊下,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眼神深邃。
京城的棋局已经落下第一子,接下来,她要去见的,是另一盘棋的执棋人。
马车早已在侧门备好。
她没有片刻停留,登上马车,沉声吩咐道:“去许家。”
那里,有另一场风暴在等着她,一场关乎血脉亲情与陈年旧债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