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老粮仓旧址的探照灯像一把钝刀，把夜色锯得参差不齐。
月亮 被塔吊的钢索切成两半，一半挂在钩梢，一半沉进混凝土罐车的滚筒里，发出骨碌骨碌的碾碎声。
云初把马尾束进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冷白的下颌。她蹲在地基槽的西北角，用一根一次性筷子，在湿土上划拉数字：
“82”“115”“177”。
最后一个数字她写得极慢，像在给谁判无期徒刑。
搅拌车第七次倾泻时，君长临才出现。
他穿一件深灰风衣，领口别着极细的针孔摄像头，指示灯每隔三秒闪一次，像微型心跳。
男人把风衣脱下来，垫在混凝土表面，然后单膝跪上去——膝盖立刻被灰浆咬住，发出细微的“嗤”声。
“第42级，”他仰头看云初，“我把膝盖卖给长照楼，换你一句准话。”
云初没搭腔，只把激光水准仪的红点落在他左胸，屏幕跳了两下，定格：82。
“误差零。”她声音轻得像在给婴儿测呼吸，“君长临，你心跳真听话。”
远处，阿九拖着一把桃木剑，剑尖磨得发亮。
他今年九岁零四个月，还在换牙，说话漏风，却能把《道德经》背到第十四章。
小孩把剑当拐杖，一级一级数：
“三十一、三十二……”
当数到“四十二”这个数字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动作不再继续，而是缓缓地将手中的剑尖对准了君长临之前留下的那个深深的膝印。那混凝土仿佛还尚未完全凝固，质地柔软，剑尖稍稍用力，便轻而易举地从那凹陷处挑出了一枚形状完整、宛如髌骨般的凹窝。这凹窝的边缘参差不齐，带着一些细小的毛刺，看起来就像是历经无数岁月侵蚀后被啃咬过的古老墓碑一般，充满了沧桑与凄凉之感。
阿九见状，缓缓地抬起左手，把食指竖在自己小小的嘴唇边，随后对着那个刚刚被挑出来的凹窝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声音奶声奶气地说道：“嘘——别长大啊，因为长大了就会感觉到疼痛了呢。”
与此同时，云初正静静地站在第42级台阶与第43级台阶之间。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在地上认真地写下了一行比之前更加细小的字迹，那些字清晰地写着：“真正的自由是在82级台阶之上才能够寻得的，但是膝盖却只能永远地停留在42级这里了。”写完这些字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树枝折断，拿起其中一端，把那尖锐的断口精准地对准了君长临安装的针孔摄像头，然后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摄像头上的红灯骤然熄灭，就如同一只被戳瞎了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和作用。
——
同一时间，#82级台阶#的词条在热搜上爆了。
网友@建筑系妲己 发了一张动态图：
混凝土倾泻→监测环被埋→LED闪115→骤降到82→定格。
配文只有八个字：
“杀你，只用一次心跳。”
评论区瞬间盖起十万层高楼：
【115是监理生前最后一跳，82是凶手永恒罪证】
【建议台阶侧面装压力传感器，踩一次亮一次，82即灭，爽感拉满】
【长照楼？长悼楼！】
有人扒出君程的微博小号，最后一条停在三天前：
“今晚去工地验收，希望别下雨。”
定位：老粮仓旧址。
于是网友连夜P图，把君程的头像做成黑白遗照，踩在82级台阶上，脚底写着“115”。
不到半小时，遗照被制成表情包，配字：
“每踩一步，都在杀自己一次。”
——
君家老宅，投影墙实时直播施工现场。
老爷子君慎独坐在黄花梨罗汉床上，手边一盏普洱已经凉透。
画面里，塔吊大灯忽然熄灭，只剩监测环的幽蓝LED，闪最后一下82。
老爷子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声音清脆，像更远处不夜楼的风铃。
“二房那边什么动静？”
管家躬身：“已向法院申请冻结不夜楼资金，理由是——国有资产流失。”
老爷子低笑，咳嗽声像老风箱：“让他们冻。等82级浇完，再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流失。”
他抬手，在窗台摇铃，铜舌撞击铃壁，发出“叮”的一声——
像极了不夜楼檐角那串铜铃，却无人听见。
——
午夜十一点五十九，最后一车混凝土到位。
全场熄灯，只剩监测环的蓝光，像一枚被钉死的星星。
云初按下手持遥控器，浆液倾泻，第82级缓缓成型。
阿九举桃木剑，剑尖贴住LED，同步数拍：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
灯光定格，随即熄灭。
黑暗里，君长临忽然开口，声音低而郑重：
“82级台阶，踏过115，抵达自由。”
“长照楼，今日生根。”
塔吊大灯再次亮起，照出长长台阶，银灰如剑，直指夜空。
云初与他并肩，掌心贴他左胸，探测仪外放：82，稳如磐石。
她抬眸，看向无限黑暗的远处，声音散在风里，却字字铿锵——
“177天后，我在这里嫁你，不带江湖，只带心跳。”
——
混凝土终凝前，阿九偷偷把桃木剑插进第82级正中央，只露一个剑柄。
小孩用指尖蘸灰浆，在剑柄底部画了一只极小的耳朵。
“让它替我听，”阿九自言自语，“听你们以后吵架、和好、亲吻、哭——
听够了，就长出一棵桃树，
开花时，花瓣落在台阶上，
像给死人寄明信片。”
凌晨三点，施工队撤场。
君长临独自返回，手里拎一只便携式鼓风机。
他跪在82级顶端，用鼓风机吹散浮灰，动作温柔得像给婴儿擦胎脂。
吹到第42级时，他忽然停住——
混凝土表面，浮现一枚极浅的指纹，
指纹中心，有一个被激光灼烧出的“∞”。
君长临用指腹去摩挲，却怎么也擦不掉。
他笑了一声，把风衣脱下来，盖在指纹上，像给某个无形的客人让座。
“180天，”男人对着空荡荡的工地说话，“180天后，我带她来收房。”
“到时候，台阶要是敢哭，我就再浇一层。”
“浇到115，浇到177，浇到——”
他忽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远处，不夜楼的风铃终于响了，
声音穿过废墟，穿过混凝土，穿过82级台阶，
像一封迟到多年的信，
轻轻落在君长临的掌心。
信封上写着：
“致第42级凹窝里的膝盖印——
你欠我一次心跳，
记得用余生偿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