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废井
雨像断线的帘，砸得竹叶抬不起头。
云初打头灯，光束穿过雨幕，扫到塌陷的井沿——直径不足一米，青砖崩裂，藤蔓全数折断。井底传来小女孩嘶哑的哭喊，回声撞在壁上，碎成七八片。
“老师——心跳乱了——我数不清——”
云初单膝跪地，手指探入井口，声音稳得像铁钉。
“阿九，把桃木剑横到胸口，听我数。”
“一。”
井底水声哗啦，伴随剧烈咳嗽。
“二。”
君长临随后赶到，手里攥着那条被雨水浸透的红绳，指节发白。
“三。”
云初解背囊，抽出一卷登山绳，一端扣在自己腰际，另一端抛给君长临。
“四。”
她抬眼，雨珠顺着睫毛滑进唇角，咸而冷。
“五。”
君长临没问“要不要我下去”，只把绳在腕上缠三圈，声音低哑。“给你八十秒，到不了底，我下去换你。”云初点头，额头与他短暂相抵——像两把未出鞘的剑，在雨夜交换温度。
“六。”
她纵身，沿井壁滑降，黑色身影瞬间被雨雾吞没。
井底
水深及腰，温度刺骨。
阿九踮脚站在一块凸砖上，双手高举桃木剑，像举一截残烛。
云初落地，溅起的水花拍在井壁，回声轰隆。头灯扫过，小女孩嘴唇乌青，腕上红绳被污水浸成暗褐。
“八十二。”
云初报完最后一个数，探臂把阿九抱离水面。
“老师……我数错了三次……”
“以后每天加练十次，补回来。”
她单手解开腰际绳，扣到阿九腋下，打结——死结，活结，再加一个保险锁。上头传来君长临的喊声：“水位涨得快，三十秒内必须起！”
云初抬眼，井壁渗水已成线，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阿九，闭眼，抱紧剑。”
“老师，那你呢？”
“我殿后。”
绳动，阿九双脚离地，哭声被雨声撕碎。
云初右掌贴井壁，借反力腾身，脚尖寻找砖缝——一块松砖脱落，她整个人瞬间下沉半米，污水灌进靴筒。
上头君长临腕间绳索猛地一坠，血线顺着绳纹渗出来。
他咬牙，脚踏井沿，用肩背做滑轮，把绳一寸寸往上拖。
“云初，给我个回声！”
井底，水已淹到胸口，云初抬头，头灯照出井口那枚圆月——像不夜楼檐角的风铃，被雨夜偷走，嵌进漆黑井壁。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雨幕。
“君长临——”
“我在！”
“数心跳！”
“多少起步？”
“八十二！”
井口，男人掌心被绳磨破，血滴进雨水，像点点红豆。
他低声数，声音稳而沉，穿过雨，穿过井，落在她耳膜。“一、二、三……”
云初闭气，足尖点井壁，借绳的拉力向上腾挪。每一下，都踩着一个心跳。
“四十二、四十三……”
水淹到锁骨，她却笑了——原来八十二下，这么长，又这么短。
“七十九、八十——”
井口月光骤亮，一只染血的手伸下来，握住她手腕。
“八十二！”
云初被提出井口那一瞬，雨停了。风从山脊奔来，卷起她湿透的发，像一场无声欢呼。
临时医疗点
阿九裹着毯子，抱桃木剑不放，腕上红绳被洗净，恢复赤金。村长千恩万谢，云初只问：“有姜吗？要老的。”火塘边，君长临右手缠纱布，左手拿搪瓷缸，舀红糖姜茶。
云初蹲在旁边，拿匕首削姜皮，刃口薄而亮，映出火舌。
“绳扣打得不错，谁教的？”
“古籍修复，打函套结练的。”
“手呢？”
“小伤，比你当年单剑挑分舵轻。”
云初抬眼，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动，像两粒炽星。
“君长临。”
“嗯？”
“下次别数八十二了。”
“怕我听不见？”
“怕我舍不得。”
男人把搪瓷缸递给她，指尖擦过她手背，声音低哑。
“那就数一辈子，慢慢舍。”
火光映着两人影子，一长一短，却始终并肩。
凌晨·宿舍屋顶
雨彻底停了，银河像被洗过，横陈天际。
云初抱膝坐在屋脊，桃木剑横放膝上，鲛纱在风里轻晃。君长临翻窗上来，递给她一罐旺仔，拉环已开。“牛奶补钙，殿后英雄。”
云初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新水泡。
“阿九睡了？”
“抱着剑睡的，梦里还在数心跳。”
男人坐下，与她隔一掌距离，却故意把肩膀靠过去。
“云老师，授课感想？”
云初喝牛奶，唇边沾一圈白，声音含糊。
“井底月，比檐角风铃好看。”
“那以后就多看。”
“月会缺。”
“我补。”
云初侧头，看他右手纱布渗出的药渍，忽然伸手，把鲛纱解下一截。
“手。”
君长临乖乖伸手，掌心向上。
鲛纱缠上去，覆盖血痕，打结——不是函套结，是执剑结。她低头打结时，睫毛在月光里投下一弯阴影。
男人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到近乎气音。
“云初，鲛纱解了，剑什么时候出鞘？”
云初系好结，抬眼，眸里映一整条银河。
“等阿九数到八十二，不需要我数的时候。”
“那到时候，让我第一个看见。”
“好。”
两人不再说话，只并肩看月。
银河无声，心跳有声——
78、80、82。
同步。
村小操场
第一缕晨光穿透雾，阿九赤脚站在操场中央，桃木剑指天。
云初双手负后，声音清冷。
“闭眼，心跳多少？”
阿九屏息，良久。
“八十二。”
“睁眼，看日出。”
朝阳跃出山脊，光像万柄金剑，铺天盖地。
阿九眯眼，腕上红绳被照得透亮。云初抬手，覆在她发顶，声音轻而郑重。
“剑未出鞘，先照心。”
“等你心跳自己数到八十二，我教你真正的春山十四式。”
小女孩点头，把桃木剑抱紧，像抱住一整轮初升的太阳。
远处，君长临倚着老槐树，拿相机按下快门——
画面定格：
云初侧脸沐光，鲛纱随风扬起，像一面未展的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