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尾屿再次变成了一个记忆的点,不知何日再见。易枝芽眺望着,又揣摩起了长叹山的含义。崔花雨抬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变成人家搂着她。要搂就搂像样,他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崔花雨说:
“忙完这一阵,四姐就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
易枝芽溜了一圈眼珠子:“我跟你去如何?”
“你要跟着二姐学《四季歌》。”
“咱一起自学不行吗?保证比你快。”
崔花雨欲语还休。
墨自杨从另边过来,如法炮制,也让易枝芽搂着。她说:“我也想去,但不能去,死也得忍着。你也一样。”
又说:“我就是要大哥难受,比咱难受。”
易枝芽问:“你跟大哥到底有什么矛盾?”
墨自杨说:“小孩子别那么好奇。”
崔花雨说:“你只管听二姐的。”
又对墨自杨说:“按原计划进行。”
“什么原计划?”易枝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墨自杨说:“你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就对了。”
“这就是‘蒙在股里’的意思?”易枝芽挠头。
墨自杨笑:“屁股与脑袋不分,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虽然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经历,但易枝芽回想了好一阵,而后说了一句大明白话:“是习惯了,我从来就没活明白过。”
墨自杨伸长手,拍了拍崔花雨:“将大哥带回我们身边。”
“别给我太大压力。”
“愿望而已。”
崔花雨就是劳碌命,一年到头奔波。不知道是不是属牛的缘故。
而此行称得上是最揪心的一次,因为结果两极分化,要么迎新纳福,要么抱恨送终。这一路如果没有《四季歌》帮忙转移注意力,她的五脏六腑将会起火烧光光。
墨自杨作为当代绝无仅有的武学骄子,《四季歌》面面俱到而又简洁明了,以崔花雨的天分,轻松地在这一段旅程里完成了学业。只是呢,最该修炼的木香沉用不上了。
崔花雨再一次回到了大草原。但也再一次欠下了乌恩的恩情——不知跑残了多少汗血宝马。虽然残再多人家也无所谓,毕竟是一族之王。只是于情感而言,父母给的都不如他多。将来找个机会一并结账。她总是这么想。虽然她知道人情胜过黄金大于天。
许巨愁单挑蒙兀室韦的传言长了翅膀似的满天飞。
崔花雨策马直奔乌桓湖。
乌桓湖杀声震天吼。
保卫长生天,木香沉责无旁贷,但让他重新拿起长生天刀并不容易。生死攸关之际,塔拉据实相告,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木香沉岂能看不出长生天刀性质大变?
这是一把血刀,哪怕那九十九条生命全部罪有应得,也无法改变长生天刀变成血刀的事实。
冬至前一天。乌香。
面对木香沉,从早晨到黄昏,其其格长跪不起,手中托举长生天刀。守护四使围立主人后侧,俯首凝眉。风夫人站在窗前,看着远方,也许什么都没看。塔拉背手踱步,满屋子跑。
冬鸟叫声凄切绵长。
丘陵地里几条通往乌桓湖的小溪早已断流,水草干黄,溪道斑驳。乌桓湖的水位下降了一大截。惟有乌香最镇定,包容了所有的伤感。且先认为是年纪大的原因吧,风夫人最先熬不住:
“主人,再救苏合一回吧。”
又说:“让他体面地离开。”
要说许巨愁自身已成病魔,但仍具相当能力,为了促成决斗,不仅找到了乌桓湖,而且还挟持了苏合。
当然,室韦三族的军队已经做好了牺牲苏合的准备——只要木香沉弃战,抑或战输,都会吹响号角,催动战马,将许巨愁踩成肉酱。而且大有可能兵发许多沙漠。
室韦人尚武重义,怎会如此不讲理呢?
答案很简单,苏合中毒了,而解药就是许巨愁身上的血,一日三副,连饮十年方可痊愈。许巨愁称,热饮效果更好,有可能九年半就够。备注:热饮不是加热,而是现放现喝。简言之,他以一人之力将堂堂大室韦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如何让人有心情讲理?
还有一个原因。苏合何许人也?他宁死也不愿接受狂人的摆布——许巨愁种完毒之后就将他扔了回来。
于是一整天躲在乌桓阙地下室喝酒,从早晨到黄昏。这会儿又在发酒疯了。假如风夫人没有把门锁死,他又会梦回战场——走近一点就能听到他在一直重复没喝之前撂下的那句豪言壮语:
“那小子不打,我打。”
但纵使这样,木香沉也不愿接刀出战。
以最好的状态出战,再携魔根之力,对垒许巨愁也没有多少胜算,更何况不接刀呢?他只精于刀。
这么说是赞扬。俗话说百样通,不如一样精。如果江湖中人必须起绰号,那么他一定被称为刀精。他就是刀精。
但刀精恐惧血刀。他问:“风夫人认为这样的我打得过他?”
“事关尊严,打不过也能守住尊严。”
“但打不过就救不了苏老。”
“主人不会不明白属下所说的救,不是指救命。他那种人会在乎命吗?他在乎的是那张老脸。”
塔拉走上前来:“打得过也救不了,救我父难于登天——生擒许巨愁,再圈养十年,且不能让他自戕,长生天神也做不到。”
母子俩一唱一和。风夫人接上:
“许巨愁既然敢来这里,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因为主人打赢了,他走不了;主人打输了,他更走不了。”
又说:“所以他就是为了证明许氏武学来着,弘扬许氏武学精神来着,早就将生命置之度外。”
又说:“而主人连拿起刀的勇气都没有。”
塔拉继续:“所以输赢不重要,我父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必须持刀应战。长生天刀是一面精神,三千年了,主人要亮出这种久违的精神,让百万军民一睹为快。”
木香沉脸色冷冷清清,依然不为所动。而往日的怪暴脾气似乎又上了风夫人的身,不惜以下犯上:
“主人就要死了,何苦再拘泥于正邪之说?这刀再邪,但只要主人拿它用来做正的事情,它就会改邪归正。我的主人,勇敢地举起刀吧,斩断过往的记忆,放下心中那该死的偏执。”
塔拉再来:“不管这是不是主人今生的最后一战,但决然是封神之战。不要为苏合的生死所困,不要为长生天刀欠下的命债所困,挥刀上阵吧,为室韦人守住理想与信仰。”
风夫人迅速跟上:“这也是对二十一血案做出的最有力的公审,足以洗清长生天刀身上的染血。”
木香沉苦笑:“说到底你们还是想让我杀那第一百个人。”
塔拉不置可否:“主人说是就是。”
“若非许巨愁正巧出现,你们想让我杀谁?”
“可是他出现了,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你们在我这个主人背后偷偷做了很多手脚。”
“我塔拉一片丹心可昭日月。”
“我还有多少时间?”
“明日临阵,若拔针释放魔根之气,主人只有一炷香的命。这也就是这场决斗的最长时限。但若不拔,主人死得更快,被人砍死。”
“命运跟我开了无数玩笑……我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眼看着就要解脱了,长生天神却又拿我开了个玩笑。”
“在我看来,主人是幸运的,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还能在万众瞩目之下做一件万众瞩目的大事,即便输。”
“苏老的命与他绑在了一起,我决不会杀他,即便赢。”
“请不要拿蒙兀室韦的过气英雄当借口。既然主人一心求死,属下告退。”风夫人抛袖下跪,木香沉欲扶,她却起身不辞而别。
塔拉望着娘亲的背影,眼眶莫名红了。他深埋着头:“生不如死的确教人难过,但如果‘生不如死’能成为一种贡献、之于一个伟大民族的贡献,苟活一把又如何?”说完亦甩手走人。
守护四使躬身行礼:“天色已晚,奴婢告退。”
木香沉将手递给其其格。
其其格扭过头去。木香沉坐上主人椅:
“我看你能跪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