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判结束后的第十天,灰河的天空像被洗过的玻璃,蓝得晃眼,却依旧冷。法院大门前的石狮子还沾着未化的雪,嘴里呼出淡淡的白雾。林野和程越走出旋转门,脚步尚未踏下台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低泣——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们抬头,看见台阶下站着几十名女人。
她们裹着旧棉袄、戴着褪色围巾,有的手里攥着泛黄的病历,有的提着矿灯改制的手电筒,还有的抱着孩子——孩子的小脸被风吹得通红,却懂事地没哭出声。
最前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双手高举一条用红布拼接的横幅:
"我们也要立案"
白字是用粉笔写的,边缘被雪水晕开,像泪痕。
老妇人叫李凤英,五十七岁,原矿洗煤厂工人。她看见林野,"扑通"一声跪下:"姑娘,帮帮我们!林强被判了,我们的男人是不是也能坐牢?"
话音未落,身后四十多名女人齐刷刷跟着跪倒。
石阶瞬间变成一片起伏的暗色海洋。
快门声四起,记者们冲上前,镜头对准林野,也对准那些跪弯的脊背。
程越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李凤英挡住:"让我跪!跪了半辈子,今天终于跪到法院门口!"
林野的喉咙像被塞进一块火炭,烫得发痛。她深吸一口气,走下台阶,弯腰扶住李凤英的胳膊:"起来,我们一起说话。"
她转身对众人喊:"都起来!法庭门口不许跪,我们要站着递状子!"
人群站起,哭声却更大。
她们围着林野,七嘴八舌——
"我肋骨被打折三根,派出所说‘家庭纠纷’!"
"我闺女看见她爸拿刀,吓得尿床五年!"
"我申请保护令,法院说证据不足!"
每一句,都像从地底冒出的蒸汽,带着多年灼烧的余热。
程越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夹,快速记录:
"姓名、伤情、报警时间、派出所回复..."
纸页很快被写满,她索性掏出录音笔,举过头顶:
"一个一个来,今天全给你们立档!"
雪又开始飘,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林野把大家带到法律援助中心门前的长廊——那里避风,也有热水。
志愿者们搬来桌子、椅子,拉起临时横幅:
"同案受害者登记处"
橙色马甲在雪幕里跳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不到两小时,登记桌前排起长队,号码条写满一百零三号。
有人不会写字,由志愿者代笔;有人不会说普通话,用方言一句一句翻译;有人揭开衣服展示伤疤,像展示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地图——
皮带痕、烟头疤、开水烫伤、骨折畸形...
每一道伤,都对应一句"派出所没立案"。
傍晚,雪越下越大。
援助中心大厅被挤得满满当当,孩子哭、大人咳、手机铃声响成一片。
林野站在高凳上,手持扩音器:
"姐妹们,我们的遭遇不是家务事,是刑案!
林强被判十二年,是因为我们交出了证据——
X光片、手帕、皮带、尿墙、纸飞机...
你们也有证据,找出来,我们一起告!"
人群安静三秒,随后爆出雷鸣般回应:
"找!挖地三尺也找!"
那一刻,哭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纸张翻动的沙沙、笔尖划过表格的刷刷,像无数春蚕同时啃食桑叶——
那是证据在苏醒,也是伤口在发芽。
夜深,登记结束——
共计一百六十七名受害人,涉及一百九十二个家庭,
其中轻伤二级以上九十四人,
曾报警却未立案一百三十三人,
申请保护令被驳回八十六人。
程越把汇总表拍成照片,发至市检察院公共邮箱,
主题栏只有十个字:
"同案集体申诉,请求立案。"
雪停了,路灯把水洼照成碎金。
人群渐渐散去,却仍有人徘徊。
李凤英拉着林野的手,哽咽不成声:
"我女婿说,我要是告,就打死我。
可今天,我第一次觉得——
我可能不会死了。"
她松开手,转身走向黑夜,背影佝偻,却一步一步踩在光斑上,像踩着一条看不见的钢丝,终于有人在前方给她扶稳。
法院大门关闭,石狮子重新陷入沉默。
林野和程越站在空荡的台阶顶端,看最后一盏车灯消失在转角。
雪水顺着她的光头滑落,像给伤疤做一次冷敷。
程越轻声问:"什么感觉?"
林野呼出一口白雾:
"好像听见一百六十七个回声,
一起在说——
‘原来,我们不是一个人。’"
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手帕,
在寒风里展开,
"救我"两个字被路灯镀上一层金边,
像回应那些哭声,也像回应更远处的黎明。
灰河的夜,依旧冷,
可法庭外的哭声,
已把坚冰,震出第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