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雪后初霁。
付家老宅在松城近郊,占地十余亩,背靠茶山,前临镜湖。车子驶进私家道,轮胎碾过碎冰,“咯吱”声在空旷的田野间格外清脆。刘知遥靠在后排,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枯茶园——枝条被雪压弯,像无数行鞠躬的剪影。
她身上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衬衣,领口血迹已干,凝成褐色小点。付时宴坐在旁边,膝头摊着一台超薄笔电,屏幕上是股市界面——刘氏控股开盘即跌停,卖单密密麻麻,绿得刺眼。
“弑父第一步,”男人合上电脑,侧头看她,“市值蒸发,信用塌方。”
刘知遥没应声,只伸手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卷走车内暖气,也卷走她唇边那口浊气——
“弑父”两个字,像冰锥钉进心脏,拔不出,只能等它自己融化,或者烂在里面。
2
老宅正门是民国时留下的青砖拱券,门楣上“付寓”二字,出自前清某位榜眼手笔。岁月剥蚀,金漆早已发黑,像两块结痂的伤疤。
管家老郑早早候在门外,一身黑色长衫,领口别着银质领扣,看见车子停下,快步迎上,先给付时宴开门,再绕到另一侧,替刘知遥撑起黑伞——
“太太,雪厚,小心鞋滑。”
声音恭敬,却带着训练有素的疏离。
刘知遥道谢,脚尖刚踩上青石阶,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犬吠——低沉、凶狠,像某种警告。紧接着,一条通体漆黑的杜宾冲出来,脖子上铜牌哗啦作响,却在距离她半米处,猛地刹住,前爪伏地,露出獠牙。
“夜枭。”付时宴淡淡开口,犬立刻收声,摇着尾巴蹭他裤腿,却在扫向刘知遥时,眼底仍闪着警惕的绿光。
“它闻得出恐惧。”男人侧头,声音低哑,“别露怯。”
刘知遥眯眼,伸手,掌心向上,递到犬鼻前。杜宾嗅了两秒,忽然舔了舔她指尖,转头跑回门内。
老郑垂眼:“太太,恭喜过关。”
3
入门,是天井式院落——
四周回廊,中间一方露天院子,地面铺着老青砖,缝隙里嵌着未化的雪。院中央,摆着一只巨大的铜缸,缸内积满雨水,水面结着薄冰,冰下漂着几朵褐色山茶,像被时间遗忘的标本。
刘知遥驻足,目光落在缸壁浮雕——黑鹰与利剑,与付家徽纹一致,却在鹰喙处,缺了一截,断口锋利,像被人生生掰断。
“那是老宅的‘镇宅缸’。”付时宴开口,声音低缓,“三十年前,我祖父在这里,亲手把叛变的副手,按进去。”
“七分钟,人断气。”
“鹰喙,就是那时崩的。”
男人侧头,看她,瞳孔里映着冰面碎光:
“刘家欠我的利息,也该按进去。”
刘知遥指尖一颤,凉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4
正厅是典型民国风——
花砖地,彩色玻璃窗,头顶一盏老式水晶吊灯,灯泡却换成暖白LED,光线冷硬。墙上挂满黑白照片,全是付家历代家主:或穿长衫,或着军装,目光威严,像一排排俯视的审判者。
最中间,是付时宴的父亲——付敬尧的半身像,摄于二十年前,眉眼与儿子七分相似,却多了一道从左眉骨延伸至下颌的刀疤,像把整张脸劈成两半。
照片下方,摆着一张供桌,青铜香炉内燃着三支沉香,烟线笔直上升,像一条不肯弯曲的脊梁。
老太太坐在供桌右侧的黄花梨太师椅上,一身藏青织金旗袍,手拄乌木拐杖,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抬眼,看向刘知遥——
目光像两把钝刀,缓慢地,从头割到脚。
“刘家丫头,”老人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进门第一天,先上香。”
老郑立刻捧来三支香,点燃,递到她手边。
刘知遥接过,指尖微颤,烟灰落在虎口,烫出一个小红点,她却浑然不觉,上前一步,把香插进香炉,鞠躬——
一鞠躬,敬天地; 二鞠躬,敬祖先; 三鞠躬——
她动作顿住,目光落在供桌最边缘,那里,摆着一只小小相框,黑白照片里,是一只白色幼猫,眼角一点泪痣,与她对视。
刘知遥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枇杷树下,少年付时宴怀里的猫; 也是U盘视频里,被刘振庭司机拎进仓库的猫; 更是除夕火场,被男人从废墟里抱出来的猫。
——原来,它死后的灵位,被供在付家祠堂。
老人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
“它叫‘流年’。”
“是敬尧亲手掐死的。”
“那年,时宴七岁,罚跪三天,不许哭。”
老人抬眼,看向刘知遥,声音轻得像叹息:
“刘家欠付家的,第一条命,是猫。”
“第二条,该轮到人了。”
5
上香完毕,老太太起身,拄拐,带她穿过回廊,走到后院——
那里,种着一棵枇杷树,比刘家老宅那棵更高、更老,树干开裂,像被闪电劈过,却顽强地,向天空伸展。
树下,摆着一张石桌,桌上铺着一张宣纸,墨汁未干,写着两行字——
【本金:刘氏全部股权】 【利息:刘振庭一条命】
落款:付时宴
墨迹被雪水打湿,晕成黑色泪痕,像一场尚未干涸的谋杀。
老太太抬手,抚过宣纸,声音低缓:
“刘家丫头,你父亲当年,在这里,亲手把敬尧推下井。”
“井口,就在这树下。”
“敬尧爬上来三次,他踩断敬尧手指四次。”
“最后,用这块石头——”
老人脚尖,点了点石桌下方,一块暗褐色卵石,表面凹凸不平,像凝固的血痂。
“砸下去。”
“七米深,井水零度,人泡了三天,才断气。”
老人转头,看她,眼底有她读不懂的悲悯:
“刘家欠付家的,第二条命,是敬尧。”
“第三条,该轮到你了。”
6
雪,又下了。
细雪落在宣纸,瞬间融化,像一场无声的泪。
刘知遥站在枇杷树下,忽然想起除夕夜,男人贴在耳侧的那句话——
“利息,我收到了。”
“接下来,轮到她,收本金。”
——原来,本金不是刘氏股权,是她自己。
老太太抬手,替她拂去肩头雪花,声音轻得像叹息:
“刘家丫头,付家不缺钱,缺的是命。”
“你父亲不肯还,就只能你来还。”
“还不了——”
老人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心口,
“就用这里,抵债。”
7
夜,深了。
刘知遥被安排在二楼客房——窗子正对枇杷树,雪光映着宣纸,墨迹森森,像一张贴在窗上的催命符。
她坐在床边,手里攥着手机,屏幕停在拨号界面,指尖却迟迟按不下去——
报警?证据呢?刘振庭杀人,是三十年前,井早填了,尸骨无存。
求救?向谁?母亲?祖母?还是……付时宴?
——不,他就是债主。
窗外,雪压断一根树枝,“咔嚓”一声脆响,像骨头断裂。
她忽然起身,推门,赤脚,穿过回廊,走到正厅——
供桌前,付时宴长身而立,背对她,正往香炉里插香,动作极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听见脚步声,他没回头,只淡淡开口,声音低哑:
“上香了?”
“嗯。”
“怕吗?”
“怕。”
男人低笑,转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指腹擦过她下唇,声音温柔得残忍:
“怕就好。”
“怕,才会长记性。”
“长记性,才会——”
他低头,贴着她耳廓,一字一顿:
“亲手,把刘振庭,按进井里。”
8
雪光映着男人侧脸,线条凌厉,像被冰刀削过。
刘知遥抬眼,看他,声音轻飘:
“付时宴,如果我还不了——”
“那就用你抵债。”
男人打断她,掌心覆在她心口,声音低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意:
“用这里,用你整个人,整个命,整个余生——”
“抵债。”
9
回廊尽头,老太太站在阴影里,手捻佛珠,目光穿过雪幕,落在枇杷树下——
那里,宣纸被雪水浸透,墨迹晕开,像一张巨大的、尚未完成的——
死亡契约。
老人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敬尧,别急。”
“第三条命,很快就到。”
雪,越下越大,像为一场迟到的复仇,提前举行——
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