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刘知遥第一次以"付太太"的身份,被押送回刘宅吃年夜饭——付时宴的原话是:"演戏演全套,别让刘振庭以为你进了付家就忘了祖宗。"
车从付宅出发,雪粒子砸在挡风玻璃,叮叮当当,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骨头。刘知遥靠在后排,穿一件胭脂红织金旗袍,外披玄狐大氅,是付时宴早上亲手扔到她床头的——说是披风,更像枷锁:皮毛沉得压肩,金线硬得割颈。
男人坐在旁边,膝上搁着一只黑色文件袋,封口处两道火漆印,像随时准备宣判的死刑令。他今天难得没穿黑,而是一袭墨蓝西装,领口别着枚银色领针——与她旗袍盘扣的冷光同色,镜头里,足以营造"夫妻同心"的假象。
"到了刘宅,三件事。"付时宴开口,声音比窗外雪光更冷,"第一,微笑;第二,敬酒;第三,闭嘴。"
刘知遥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她眼眶生疼:"付先生,需要我顺便表演'感激涕零'吗?"
男人侧头,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耳尖,伸手,把车窗重新升上去,动作温柔,声音却带着警告:"别耍花招。刘振庭今天要是敢在饭桌上提'离婚'两个字,明天我就让他去黄浦江底过年。"
刘宅位于城西老租界,三层法式老楼,门前两棵悬铃木叶子掉光,只剩枝桠托雪,像一对佝偻的老人伸臂迎客。
车刚停稳,管家沈运成已撑着黑伞迎上来,车门开,伞面倾斜,把刘知遥从头到脚罩进阴影里——
"大小姐,回来了。"
老人声音沙哑,像被雪粒磨过。刘知遥"嗯"了一声,脚刚踩地,就听见屋里传来清脆笑闹,隔着门,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付时宴绕到车另一侧,手里拎着两瓶年份茅台,火红礼盒在雪地里像两摊未凝的血。他抬眼,看向二楼亮灯的窗户,唇角勾出一点极淡的弧度:
"岳丈家,年味挺浓。"
沈运成低头,接过酒,动作恭敬,却避开男人视线:"先生们在书房,女眷们在厨房,老太太在二楼佛堂,说……要等大小姐到了才开饭。"
刘知遥心头一沉——老太太,她那位吃斋念佛却手段狠辣的祖母,一年到头不闻世事,唯独年夜饭,非要全家到齐,连空气里都灌满"团圆"的硝烟味。
入门,暖意混着檀香味扑面而来。
客厅中央,一株金钱橘树被彩灯缠得密不透风,枝头挂满红包,像吊着无数颗小小的头颅。壁炉烧得正旺,火光映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全家福——去年冬天拍摄,她缺席,照片里留出的空位被后期P上一只花瓶,花瓶里,正是她此刻身上的胭脂红。
"遥遥!"
母亲沈桐从厨房冲出来,身上围着绣金围裙,手里还拎着一只没来得及放下的汤勺,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她想抱女儿,却在看到付时宴那一刻,动作硬生生转成半躬:
"付先生也来了,路上辛苦。"
付时宴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沈桐颈侧那道新鲜的淤青——被粉底盖过,却逃不过他眼睛。男人唇角弧度未变,声音温和得近乎残忍:
"岳母客气,叫我时宴就行。"
沈桐讪笑,眼角余光扫向刘知遥,欲言又止,最终只挤出一句:"先去书房吧,你爸……等你。"
书房门虚掩,里面传出象棋子碰撞声——"啪嗒""啪嗒",每一下,都像敲在神经上。
刘知遥推门,暖气混着雪茄味扑面而来。刘振庭背对门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一枚"车",棋盘另一侧,坐着付家二叔付敬尧——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转着两枚文玩核桃,咔啦咔啦,像嚼骨。
"回来了?"刘振庭没回头,声音四平八稳,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刘知遥"嗯"了一声,刚想开口,付时宴已越过她,走到棋盘前,低头扫了一眼,轻笑:
"岳父这盘棋,死局。"
刘振庭终于转身——一年未见,他鬓角白得更多,眼角下垂,却掩不住眼底精光。他看向女儿,目光像扫描仪,从头到脚,一寸寸割过去,最终停在胭脂红领口那枚翡翠别针上——那是刘家祖传,老太太今晚亲手给她戴上的"贞操锁",寓意"出嫁从夫,不得离异"。
"付生说得对,"刘振庭放下棋子,声音沙哑,"死局,也是局。只要弃子够狠,未必不能翻盘。"
话音落下,他抬头,看向刘知遥,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暗涌:
"遥遥,今晚好好表现。刘家养你二十四年,该你报恩了。"
晚饭开席,长桌铺绛红桌布,十二把椅子,象征十二个月,却坐了十四个人——刘振庭多娶的"外室"被允许入门,带着一双私生子女,坐在最末端;老太太居首,手捻佛珠,目光却如鹰隼,一寸寸掠过众人,像在清点待宰的年猪。
刘知遥被安排坐在刘振庭右侧,付时宴居左——寓意"女婿也是儿",却把她这个亲生女儿,生生隔在对岸。
菜一道接一道,全是寓意吉祥的"刘家传统"——
发财就手(发菜蚝豉)、年年有余(清蒸鲈鱼)、步步高升(年糕炒蟹)……
却无人动筷,所有人都在等老太太开席训话。
老人抿了一口黄酒,抬眼,目光落在刘知遥脸上:
"丫头,出嫁百日,回门吃年饭,按规矩,得给长辈敬酒。"
话音落下,沈桐立刻起身,捧来一只鎏金托盘,上面摆着十二只白瓷小杯——杯口绘并蒂莲,莲心一点红,像缩小的血滴子。
刘知遥深吸一口气,起身,端起第一杯,走向老太太。
刚走一步,付时宴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声音极轻,却足够让满桌安静:
"岳母,敬酒得成双。我陪遥遥一起。"
老太太眯眼,佛珠在指间"咯啦"一声,半晌,笑了:
"好,夫妻同心,刘家福气。"
刘知遥侧头,看向男人——他唇角带笑,眼底却是一片结冰的湖。
她忽然明白:这场年夜饭,不是团圆,是审讯;
而付时宴,是来看她如何亲手,把刀子递给自己的血亲。
敬酒开始,一杯接一杯。
刘知遥酒量不差,却在第八杯时开始眩晕——酒里兑了花雕,后劲凶猛。她脚步踉跄,扶住桌沿,指尖无意碰到一只冰凉金属——
那是一只遥控器,大小与车钥匙无异,被刘振庭随手放在转盘边。
她怔了半秒,借着端杯动作,把遥控器拢进袖口。
第九杯,她敬的是那对私生兄妹。
男孩十五岁,女孩十三,怯生生站起,却在碰杯时,忽然冲她咧嘴一笑——
那笑容,与年龄不符的阴冷,像被毒蛇盯上。
刘知遥心口一凛,手指无意识按下遥控器按钮——
“滴”
极轻一声,淹没在笑闹里,却见天花板角落,一只微型投影仪亮起——
对面白墙,赫然出现一张巨大照片:
昏暗仓库,三十六袋旧钞整齐码放,袋口敞开,露出成捆成捆的现金;
照片右下角,清晰标注时间——昨晚凌晨两点。
满桌哗然。
老太太脸色骤变,佛珠“啪”一声断裂,檀木珠子滚了一地。
刘振庭猛地站起,椅子倒地,发出刺耳巨响:
“谁拍的?!”
刘知遥看向付时宴——男人慢条斯理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极淡的赞赏,像老师看到学生交上满分考卷。
他起身,替她拂去肩头酒渍,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全场听见:
“岳母,岳父,抱歉——”
“我太太,最近迷上了摄影。”
“让大家见笑。”
话音落下,他低头,贴在她耳侧,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干得漂亮。”
“接下来,轮到我收利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