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三分,雨停了。老宅的储电箱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所有灯光瞬间熄灭,整座房子再次沉入黑暗。刘知遥在浴室里关掉花洒,世界忽然安静得只剩下滴水声——
滴答、滴答,像秒针被放大了十倍,在耳膜里来回刮擦。
她裹上浴巾,摸到门把,才想起自己没带换洗衣物。婚纱湿漉漉躺在地砖上,泥点与香槟渍混成一幅抽象画,早看不出原先的圣洁。刘知遥盯了它两秒,忽然弯腰,把裙子拎起来,像拧毛巾般用力一拧——
“哗啦——”
污水顺着指缝冲进地漏,发出满足的吞咽声。她胸口那口浊气,也随之泄了一半。
“刘小姐。”
门外,女佣的声音轻得几乎像幻觉,“给您送睡袍。”
刘知遥拉开门缝,探出半张脸。走廊黑得不见五指,只有门轴处一缕月色,勾出女佣模糊的轮廓——约莫四十出头,鬓角却已花白,手里托着叠得方正的藏青睡袍,领口绣着一只小小的黑鹰。
“谢谢。”她接过,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粗粝得像砂纸。
“老宅夜里停电是常事,”女佣低声补了一句,“床头抽屉有蜡烛,您别怕。”
“我不怕黑。”刘知遥笑笑,带上门。
睡袍是男款,衣摆长得几乎拖到地毯,袖口盖过指尖。她把腰带系到最紧,仍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冷杉混着烟草味——和付时宴身上的一模一样。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她脚背,踝骨那枚粉色胎记像被镀上一层银,亮得近乎透明。
床头的牛奶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膜。刘知遥端起来喝一口,甜腥味在舌尖炸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把阿司匹林碾碎拌进蜂蜜水,哄她喝下——同样的甜腻,同样的无能为力。
杯子放回去,她拉开抽屉——蜡烛、火柴,还有一只黑色遥控器,按键磨损,只剩上下左右。她随手按了一下“上”,对面墙壁竟发出轻微“嗡嗡”声。
一整面窗帘缓缓拉开。
窗外,是付宅的后花园。夜色像被雨水洗过,星子寥寥,却足够映出花园正中的景象——
一棵枇杷树,瘦而高,枝桠乱得像被闪电劈过。树下,摆着一把铁艺秋千,座椅锈迹斑斑,铁链却被人新近上了油,在月光里泛出幽冷的光。更远处的草坪上,亮着一盏地灯,照出两道交叠的影子——
男人背对主宅,蹲身,似在挖坑;他脚边,蜷着一团小小的白,偶尔发出细若游丝的“喵”。
刘知遥呼吸一滞。
野猫。
付时宴口中的“野猫”。
她想起《新婚夜守则》第4条——禁止带宠物入内(包括野猫)。
想起司机那句“碾死了一只野猫,耽误了点时间”。
原来,没死;原来,他把它带了回来。
月光下,男人卷起衬衫袖口,左手握着一把极小号的工兵铲,一下一下掘土。铁铲碰撞碎石,发出清脆的“叮”,像深夜敲骨。坑沿不宽,却深,足以埋下一具婴儿尸体。刘知遥后背渗出冷汗,指尖无意识攥紧窗帘。
忽然,付时宴停下动作,抬头,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
隔着三层楼、一道花园、二十米夜色,她看不清他表情,只看见他抬手,冲她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手势:
食指竖在唇前——
嘘。
那一秒,刘知遥心脏停跳半拍。
她猛地拉上窗帘,遥控器甩回抽屉,整个人退到床尾,像被当场抓获的小偷。
黑暗重新合拢。
她这才听见自己心跳,重而急,像有人在里面擂鼓,一下一下,震得耳膜生疼。
“禁止感情……”
她喃喃重复纸上的废条款,喉咙发干,“付时宴,你到底想藏什么?”
……
三楼,主卧。
付时宴推开连接阳台的雕花门,风带着雨后泥土味扑面而来。他赤脚踩在地砖,冰凉,却懒得找拖鞋。左臂那道被她掐裂的伤疤,血已凝成黑线,被冷水冲得边缘泛白,隐隐作痛。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极薄的金属盒,弹开——里面是一沓旧照片。最上面那张,边缘卷翘,图像褪色: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同一棵枇杷树下,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幼猫;他身后,穿白裙的女孩踮脚去够枝头的青果,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碎金。
少年眉眼桀骜,却低头看猫,嘴角有笑。
女孩只露出侧脸,眼角泪痣清晰可辨——
刘知遥。
付时宴指腹抚过照片,在猫耳处停住,指节微微发白。
良久,他把照片翻过去,背面写着一行褪色的圆珠笔字:
‘给小猫取个名字吧,叫——’
句子戛然而止,仿佛被谁硬生生掐断。
他合上盒盖,抬头望向对面——二楼客房,窗帘紧闭,黑得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男人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叫流年。”
窗外,铁艺秋千被夜风推动,铁链发出“吱呀”一声,像回应,又像叹息。
……
客房。
刘知遥蜷缩在床中央,藏青睡袍裹到下巴。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却没想到意识沉得飞快——
黑暗里,似乎有人替她掖了掖被角,掌心温度一闪即逝。
她想睁眼,却敌不过铺天盖地的倦意。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停在床边;随后,床头那杯冷牛奶被端起,水线晃动,有人仰头喝下。
吞咽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像某种兽类,满足又孤独。
她想说话,唇瓣却粘在一起,只发出含糊的呓语——
“……猫……埋了吗?”
黑暗里,男人声音低哑,带着笑,也带着她听不懂的疼:
“没埋,它得活着——
才能替我记住,我原本也想做个好人。”
话音落下,脚步声远去,门被轻轻带上。
刘知遥翻了个身,陷入更深的睡眠。
她没听见,门外,男人背抵墙壁,站了整整一支烟的时间;
也没看见,烟灰落在他脚背,烫出一个小小水泡,他却浑然不觉。
更没看见,那只白色幼猫,被放进二楼走廊尽头的空房间——
门缝透出微弱的手电光,照出猫颈间一条极细的银链,坠着一枚缩小版黑鹰徽章,背面刻着:
——L & F 2013
那是他们都不愿再提,却再也抹不掉的——旧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