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湖边水汽氤氲。
逸尘踏着沾露的青石板来到山林间，白衣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
肋下的伤口已结痂，元神也稳固了许多，只是稍一运气，仍能感觉到经脉里残留的滞涩。
时时提醒着那日对决的凶险。
他抬手按向湖面，碧色灵力如墨滴入水，在涟漪中勾勒出当日的战势。
光影里，天护正宗与璃尘剑再次碰撞。
逸尘凝视着光团中那道玄黑身影，那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此刻慢放推演，才看清关键处：樱冢雾生在施展“来神”时，骨翼上的符文只亮起了七成，那道足以撕裂天地的血色弧光，在触及他法相躯干前的刹那，竟悄然偏了半寸。
更让他心惊的是，光影里清晰重现了法相碰撞的瞬间——樱冢雾生动用的法则之力本应冻结他全身灵力，可体内仙魔双生的血脉却天生无视法则，那股力量刚触到经脉，便被两股气流绞碎成齑粉。正是这体质带来的意外脱缚，让他抓住破绽挑飞天护正宗，逼得对方露出一瞬滞涩。
“原来如此……”逸尘低声呢喃，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他曾以为是自己的法相之力更胜一筹，可此刻复盘才惊觉：樱冢雾生分明留了余地。
尤其是最后那记“饭刚落”，对方完全可以借势将他砸入地底，任由狂暴能量撕裂肉身，却偏偏强行扭转力道，以自身灵力为引将能量导向上空——那看似两败俱伤的局面，实则是对方刻意控制的结果。
“已经一只脚踏入混元境了吗？……”
逸尘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对方的灵力已初显内敛之相，虽未臻混元境静水流深的化境，却已摸到法则之力的门径。若非那半寸偏移，若非那刻意收束的力道，自己此刻早已是荒原上的一抔黄土。
仙魔双生的体质让自己侥幸占得一时上风，可这份侥幸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终究是镜花水月。樱冢雾生的留手，或许是出于对他剑心的欣赏，或许是另有图谋，却都在无声地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对方若真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湖风卷着柳叶掠过脸颊，逸尘忽然想起妙音说的江宁城惨状。
三十万亡魂，被焚烧的藏书楼，被挑在枪尖的孩童……这些画面与樱冢雾生那张清俊却冷漠的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心口一阵发闷。
湖风突然变得凛冽，卷起他衣袍的边角，像在撕扯着某种犹豫不决的念头。
逸尘抬手按住心口，那里的仙魔双力正随着他的思绪隐隐躁动——他想过动用这股潜藏的力量，可此刻冷静下来，那股力量在脑海里翻腾的模样，却让他脊背发凉。
仙魔之力，那力量的确霸道，能让他爆发出超乎寻常的战力，哪怕面对修为远胜自身的对手，也能凭着这股力量撕开一线生机。
可混元境与大罗境之间的差距，从不是简单的“强与弱”能丈量的。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形态——前者是“以力搏天”，后者是“与天共生”。
其中的质变就像凡鸟与鲲鹏，即便凡鸟振翅如电，也跨不过那道横亘在天地间的云壑。
混元境修士一呼一吸皆能引动法则共鸣，举手投足便有山河倾覆之威。
而大罗境再强，终究是在“力”的范畴里打转，哪怕仙魔双力能让这股力量翻上数倍，在掌握了道法的混元面前也不过是更烈的火焰罢了。
更何况，那股力量本就如两头困在体内的凶兽。
如今若为了胜利强行催动，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届时别说对抗幻樱国，自己或许先会沦为比蚀界尘更可怕的灾祸。
逸尘望着水中自己苍白的脸，只觉得内心沉重得像灌了铅。
从大罗后期到混元境，哪是朝夕可至？那是要在晨昏里悟透天地吐纳，在生死间窥见法则真容，让灵力如细流磨石，一点点浸出“静水流深”的底蕴。
多少修士卡了千年万年都摸不到门槛，而他现在，连静下心来打坐的余裕都没有。
幻樱国的铁蹄不会等，江宁城的亡魂还在血泊里睁着眼，那些蜷缩在废墟里的百姓更等不起。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叩在湖石上发出闷响。
水面的光影被震得粉碎，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一边是如天堑般的境界差距，一边是燃眉之急的生死存亡；一边是不能轻易动用的禁忌之力，循序渐进又等不起。沉下心打磨感悟的片刻安宁也成了奢侈。
湖风卷着水汽打在脸上，寒意刺得逸尘一个激灵。
仙魔双脉是他与生俱来的枷锁，或许也是此刻唯一的破局之念。
“若是……只在一瞬动用呢？”
一个疯狂的念头陡然窜出，缠住他的思绪。
寻常状态下以仙力为基，稳住身形与气息，待到交锋的刹那，骤然切换成魔气直刺要害——那瞬间爆发的魔威，或许能弥补境界的鸿沟，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他低头望着掌心流转的仙力，自己修习的功法，
无不是仙门正统路子，讲究的是循序渐进、以心驭力。即便偶尔开启仙魔之力动用魔气，也多是借其霸道增幅剑势，从未系统学过魔族功法——那些以杀戮、吞噬、爆发为核心的法门，于他而言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可若想让那“一瞬切换”的险招奏效，光凭体内本能的魔气远远不够。必须有一部真正能将魔气威力催至极致的功法，像一把钥匙，精准拧开那股禁忌之力的闸门。
“若是有杀伤力足够强的魔功……”
念头刚起，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虚鼎。
“对了……夜伯伯的大魔神功和剑爷爷的玄煞十二剑都是魔族至强功法。”
指尖在虚鼎上摩挲片刻，逸尘终是咬了咬牙，灵力一催，两本古籍便落在掌心。
“剑道万变，终究是护人的手段。”
逸尘深吸一口气，将杂念压下。他盘膝坐下，先展阅《玄煞十二剑》——剑谱开篇便是总诀，讲的是如何以魔气养剑、以杀意凝招。
他一边默记剑招，一边抬手比划，圣洁灵光中渐渐缠上一缕暗紫。
不过半日，十二式剑招已烂熟于心，再演练时，剑势虽仍带着仙门的底子，却多了几分魔族剑法的狠绝，招式转换间，竟隐隐有煞气翻涌。
“原来如此……”逸尘收剑而立，望着湖面被剑气劈开的水痕，喃喃自语。
他本就有剑道根基，又有魔血加持，这《玄煞十二剑》于他而言，更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将潜藏的魔性与剑心相融，倒不算太难。
可当他翻开《大魔神功》时，才真正体会到这部功法的凶险。开篇便言“引煞入体，以心驭魔”，每一页都记载着如何压缩魔气、引爆潜能，字里行间透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试着按照法门运转魔气，刚将一丝煞气引入丹田，便觉经脉如被刀割，眼前瞬间浮现出无数血腥幻象——江宁城的火海，被烧焦的书页，染血的城墙，还有那双从尸堆里伸出的、抓着半块干粮的小手。
孩童的哭嚎，还有自己被仙魔之力吞噬后屠戮苍生的模样。
“呃啊——”
逸尘猛地捂住心口，一口鲜血喷在书页上，竟与功法的字迹融为一体。
他浑身颤抖，体内的仙魔双力开始冲撞，仙力想驱散煞气，魔气却在功法催动下疯狂反扑，像是要将他的元神撕裂。
“不行……不能就这么倒下……”
他倒在湖边的草地上，意识渐渐模糊，煞气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一片灼痛。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清念璃朝自己走来，眉眼温柔：“逸尘，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又看到师父君临天握着天问剑站在山巅，声音沉厚：“仙魔之子又如何？剑心若正，何惧邪魔？”
还有章余和冥渊拍着他肩膀的笑骂打闹，以及圆真师伯的那句“臭小子，可别死在老夫前头……”。
这些面孔刚闪过，更多身影便如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女帝指尖叩着案面，语气沉而有力：“混元境的‘道’，从不是无情，是藏住锋芒护更多人。”；
魔尊夜狂枭，将《大魔神功》掷给他时，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少典的儿子，不该是孬种。”；剑老拄着铁剑，在忘忧谷山门前的风沙里咳嗽：“玄煞剑是杀招，也是护心镜，别让它反过来噬了你。”
还有扶摇阁的顾妈妈叉着腰笑骂：“小祖宗，等你打赢了，我给你摆三百桌流水席！”；妙音捧着染血的账册，指尖划过“江宁城”三个字时，声音轻得像叹息：“那些百姓，到死都在等援军啊……”；小桃红蹲在药炉前，往沸水里撒着不知名的草药，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公子，这药能安神，你练剑别太拼命……”
自己的父母，王老五，达苑仲......甚至是仙魔交汇处只打过照面的凡修也一一浮现。
一张又一张脸，熟悉的、陌生的，笑着的、哭着的，带着期许的、透着绝望的，全都叠在一处，像无数双手，轻轻托住他正在下沉的意识。
逸尘猛地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用剧痛逼自己清醒。
“我不能……倒下，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咬紧牙关，调动起所有仙力，不再试图驱散煞气，反而顺着《大魔神功》的法门，引导仙力将煞气包裹、压缩。这就像用柔水裹住烈火，稍有不慎便会两败俱伤，可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撑下去，为了那些等他的人。
煞气在仙力包裹下发出滋滋声响，逸尘浑身皮肤泛起紫红，冷汗浸透了白衣，却硬是凭着一股执念，将那股几乎要失控的煞气压回丹田。
不远处的临时伤营里，圆真刚指挥着王老五等人将新救下的凡修安置妥当。这些人多半是从被幻樱国肆虐的故土逃来的，个个衣衫褴褛，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污。有个断了腿的老汉抱着孙女，望着西边的方向直抹泪，嘴里反复念叨：“那些披甲的畜生……烧了俺们的屋，抢了俺们的粮，连娃娃都不放过啊！”
旁边一个妇人捂着被刀砍伤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俺男人为了护着俺们跑，被他们用枪挑在城头上……”
圆真听着这些话，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自觉抬手揉按发胀的太阳穴，“造孽啊……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偏挑这时候来啃食咱们的骨头！”
“若是往常，仙门各派，魔界各宗但凡能腾出手，何至于让他们如此嚣张？可如今……”
他重重叹了口气，“家里的邪祟还没清干净，外头的豺狼又钻了空子，这是逼着咱们腹背受敌啊！”
话里的无奈像块石头压在心头——谁都清楚，若不是仙魔两界被蚀界尘与各地诡异折腾得自顾不暇，幻樱国这群跳梁小丑，根本掀不起如此大的风浪。
可偏偏就是这要命的节骨眼，对方算准了他们分身乏术，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话音刚落，一股滔天魔威突然从后山方向涌来。
“这股气息……”
圆真心头一紧，猛地想起逸尘。
妙音说那小子今早说去后山推演战势，这都过了大半天了还没回来。
他顾不上交代后续，提气便往后山掠去。魔威源头在湖边树林，越靠近，那股煞气便越浓，甚至带着几分熟悉的灵力波动，让他脚步不由得加快，掌心已悄悄凝起护体灵光。
穿过层层柳树林，视线豁然开朗。
湖边空地上，逸尘正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擦净的血痕，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缕转瞬即逝的暗紫。
见圆真赶来，逸尘微微一怔，随即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师伯。”
圆真望着他湿透的衣袍、又看了看四周被煞气侵蚀得发黄的草木，到了嘴边的追问突然卡住了。
他活了上万年，怎会看不出这是强行修炼魔功的痕迹？可这小子眼底的清明还在，那股子护着人的执拗也还在，便什么都不必问了。
逸尘没多解释，只是侧身往谷外走，经过他身边时，轻轻说了句：“师伯，走了。”
圆真望着他略显踉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愣了愣，随即重重“嗯”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