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休想我原谅你。
——我没想让你原谅,我想让你吃枇杷。
风把声音吹散,剩下满地的青黄果子。我们并肩坐在老宅最旧的那级石阶,像两座终于生锈的灯塔。你伸手掰开一颗,指尖被汁水染成淡褐——那是二十年前的血色,如今只剩果酸。
我侧头看你,鬓边有白了,却不多,像雪夜落在铁栅栏上的第一瓣,转眼就化。你递给我半只剥了皮的枇杷,果肉上有一道疤——是去年七月,我们儿子拿竹杆胡乱打落的。那时他踮脚也够不着低枝,却偏要逞能,结果杆子反弹,划破了果,也划破了你的手背。血珠滚进果皮凹坑,像给果肉纹了枚小小的朱砂印。
我提醒你疼,你说疼好啊,疼才像真的。
于是我知道,我们终究学不会温柔。连和解都带骨刺,像兽类互相舔伤口,一边舔,一边把对方咬出血。
可我们还是在同一天回来了。没有约定,也没有解释。院门锁锈成一整块,你徒手掰断它,指腹被铁片反切,血线沿着掌纹流到腕口。我站你身后,忽然想起新婚那天——你也是这副表情,像要去赴一场必输的搏斗,却固执得不戴任何盔甲。
其实那时候我就该明白:我们之间的所有仪式,都将是流血开场,又以缄默散场。
只是我还妄想,用一场盛大的钟声,掩盖骨头断裂的声响。
——付时宴。
嗯?
——如果那年我死在手术台上,你会不会放过自己?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恨你比爱你容易,而我又太怕麻烦。
你笑得像把钝刀,割不断我的喉咙,却不断割自己的。我低头咬下一口枇杷,酸得牙根发软,才想起这树是我们一起种下的——十年前,你拿铁锹,我扶苗;你填土,我浇水。那时你袖口卷到小臂,青筋像伏在皮下的河流,一使力就涨潮。我随口说,等树结果,我们就离了吧。你回我一句,好,到时我亲手给你摘离婚证。
如今树结了五次果,我们仍坐在树下,谁也没提那张纸。
像两个逃学的孩子,明明把书包藏在草垛里,却偏要并肩坐在教室门口,假装自己从没害怕过铃声。
风又起,果子簌簌砸地,声音短促,像无数句被按断的告白。
我数着,一颗,两颗……数到第七颗时,你忽然开口,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刘知遥。
嗯?
——如果明年还在,我们给树扎个秋千吧。
好。
对话就此终止。我们不再说话,像怕惊动什么。夕阳把影子拉长,两条影子在石阶上交叠,却始终没有再靠近一厘米。
我知道,你手臂上的伤口又在流血,因为空气里有铁锈味;你知道,我掌心还攥着那半颗枇杷,因为果酸让眼泪失控。
可我们都没动。
仿佛谁先起身,谁就输了整个余生。
——付时宴。
嗯?
——枇杷熟了。
——嗯,流年也熟了。
于是,我们就这样,在一句没头没尾的陈述句里,把后半生轻轻放进了果皮与石阶的缝隙。
血会干,果酸会淡,树还会再长高。
而那个迟到十年的问题——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被风碾成碎屑,落在根须深处,成为来年春天,最隐秘的一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