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导火索
“逃离”的念头，一旦在林微心中点燃，便如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熄灭。
它不再是深夜里一闪而过的微弱星火，而是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烈焰，照亮了她灰暗的心房，也灼烧着她每一个清醒的时刻。
夜深人静，当林强的鼾声如雷，林微却毫无睡意。
她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旧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眼中闪烁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光芒。
她手指颤抖却又异常迅速地在招聘网站上浏览，目光越过那些与她专业相关的职位，锁定在那些标注着“急聘”、“高薪”、“南方城市”的字眼上。深圳、广州、杭州……每一个地名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她。
她开始默默计算着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那点微薄积蓄，那是她“破釜沉舟”的唯一底气。
她甚至在地图上反复查找着去往南方的路线，想象着自己拖着行李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样子。
白天的林微，依旧扮演着那个沉默、隐忍的会计。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处理着繁杂的账目，应对着难缠的客户。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比如茶水间独自接水时，或是深夜加班，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眼底深处那抹决绝的光，才会短暂而清晰地一闪而过。
她对林强那些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开始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去应对，不再争辩，不再试图沟通，仿佛在他身上投入任何情绪都是浪费。
对父母的电话，她也学会了更巧妙地回避和敷衍，用“最近工作忙”、“工资还没发”、“身体不舒服”等借口，尽量缩短通话时间，减少被“勒索”的可能。
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在积蓄力量，等待着冲锋的号角。
这根紧绷的弦，终于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周五下午，被林强亲手扯断。
那天，林微刚发了工资。看着银行卡里那笔不算多，但足以让她看到一丝逃离希望的数字，她的心情难得地轻松了片刻。
她计划着，用这笔钱作为去南方的“启动资金”，再找个借口向公司预支一点下个月的工资，就能凑够最初的路费和第一个月的房租押金。
她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勾勒起南方城市的轮廓，想象着那里温暖的阳光和崭新的开始。
然而，现实给了她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她刚回到那个逼仄的出租屋，把包随手扔在冰冷的地板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林强就吊儿郎当地堵在了门口，脸上是惯有的理所当然。“姐，我想买个最新款的游戏机，你给我转八千块钱。”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仿佛那八千块钱只是零花钱，唾手可得。
林微刚放下包，闻言猛地抬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连日劳累而出现了幻听
：“多少？八千？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八千！最新款的！”
林强重复了一遍，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炫耀的得意，
“我同学都有了，就我没有，多丢人！你看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他顿了顿，又换上一副“懂事”的表情，
“你工资不是刚发吗？就给我转八千，我保证以后好好学习，不惹爸妈生气，行了吧？”
“我没那么多钱！”林微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已久的怒火瞬间冲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直冲头顶，
“林强！你自己算算，我这个月工资发了多少？房租水电要扣掉多少？我自己的吃饭、交通、日用品，哪样不要钱？我哪来的八千块给你买游戏机？你知不知道这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会没钱？”林强的脸立刻垮了下来，眉头紧锁，语气也变得不耐烦，
“你是不是又藏私房钱了？我知道你工资不低！你就这么小气？连给弟弟买个游戏机都舍不得？”
“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林微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着，
“林强，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虽然还在上学，但也该懂事了！你想要的东西，能不能自己去挣？而不是一味地向家里索取，向我索取！你觉得这钱来得那么容易吗？”
“我怎么挣？我现在是学生！”林强也来了气，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不向家里要向谁要？你是我姐，你不帮我谁帮我？爸妈说了，你就该帮我！”
“爸妈说的话，你就全都信吗？”林微看着他那张被宠坏的、理直气壮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失望，
“他们也说了，我是姐姐，要懂事，要为家里牺牲！可谁又为我牺牲过？谁问过我想要什么？谁关心过我的感受？”
“你一个女孩子，要什么？”林强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和轻蔑，“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我不一样，我是林家的根，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做大事！”
“出人头地？”林微觉得荒谬又可悲，她几乎要笑出声来，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你靠父母，靠姐姐，靠索取，就能出人头地了？林强，你醒醒吧！”
“你……”林强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
他猛地伸出手，就要去抢林微手里那个旧钱包——他知道林微刚发了工资。
林微下意识地将钱包紧紧护在怀里，迅速后退一步，厉声喝道：“林强！你敢！”
两人正僵持不下，一个不速之客竟然出现在了门口——是林建国和张兰。
原来他们不放心林强一个人“搞不定”林微，特意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过来“看看情况”。
张兰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林强伸手去抢林微钱包的混乱场面，以及林微一脸怒容的样子。
她立刻像只护崽的母狮，尖叫着冲过去，一把将林强拉到自己身后，指着林微的鼻子就破口大骂：“林微！你对强强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当姐姐的怎么能抢他的东西？还对他大吼大叫！”
林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扑进母亲怀里，委屈地哭喊道：“爸！妈！姐她不给我钱买游戏机，还骂我！她说我是废物！她说她的钱都要自己花，不管我死活！”
“废物”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刺进林微的心脏。
她看着眼前颠倒黑白的父母，看着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用眼角余光得意地瞟着她的弟弟，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我骂他？”林微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变形，
她指着林强，胸口剧烈起伏，“我是骂他了！他想要八千块钱买游戏机，那是他一个学生该有的想法吗？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把我当成提款机，他才是废物！是个只会索取的废物！”
“你敢说强强是废物？”林建国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上前一步，伸出粗糙的手指，重重地指着林微的额头，“我看你是反了天了！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这么跟我们说话？敢这么说你弟弟？我告诉你，林微，你要是敢对强强不敬，我……”
“供我读书？”
林微惨笑一声，眼泪终于决堤，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是啊，供我读书，然后告诉我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早点出来挣钱，给弟弟攒学费，买游戏机！爸，妈，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女儿？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就只是一个会赚钱的工具？一个可以随意牺牲的物件？”
“你这是什么话！”张兰尖叫着打断她，脸上满是刻薄和不耐烦，
“我们养你这么大，你就该回报家里！你弟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是林家的独苗，你帮衬他不是应该的吗？你一个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我们还能指望你什么？还不是要靠你弟弟给我们养老送终？”
“指望我什么？”林微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指望我牺牲自己的未来，去成全他的‘希望’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猛地转身，快步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反锁上门。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一个旧得边角都磨破的帆布背包，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她视若珍宝的几本专业书，以及那份早已准备好、在抽屉里压了很久的辞职信。
当她背着沉甸甸的背包，拉开卫生间门走出来时，
林建国还站在原地，气得脸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随时可能扬起来。
张兰则在一旁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女儿啊！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啊！白养了这么多年，一点孝心都没有啊！”
林强也从母亲怀里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上前一步，拉住林微的胳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讨好：“姐，你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要游戏机了……你别走……你走了，谁给我钱啊？”
林微用力甩开他的手，那力道之大，让林强踉跄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近二十年，承载了她所有压抑、痛苦和失望的“家”——墙上泛黄的挂历，桌上林强随手乱放的脏衣服，空气中弥漫的油腻气味……然后决绝地转身，走向门口。
“林微！你给我站住！”张兰见状，立刻扑上来，伸出枯瘦的手想拦她。
林微侧身巧妙地躲过，眼神冷得像冰，声音也带着刺骨的寒意：“别碰我。”
她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过去的枷锁。
她走出了那栋居民楼，走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灰色天空。
身后，是张兰凄厉的哭喊声、林建国愤怒的咆哮声，以及林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但这些都已经无法再让她回头，无法再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阳光有些晃眼，空气也似乎自由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胸口依旧闷得发慌。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那是她刚刚用身上最后一点钱，在路边的售票点买的，一张去往南方的、明天早上最早一班的硬座票。
前路漫漫，未知艰险，充满了无数的可能和数不清的困难。
但林微知道，她必须走下去。这一次，她要为自己活。她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