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深夜的眼泪
出租屋的空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一股潮湿而粘稠的抹布,死死捂住了林微的口鼻。
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林强吃完廉价零食后留下的油渍和塑料袋的酸腐气息,蛮横地侵占着每一寸空间,让她窒息。
自从林强以“方便照顾”为名搬进来,这个原本还能勉强称之为“栖身之所”的小房间,就彻底变成了一个令人压抑的牢笼。
他的存在,像一块浸了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夜,已经很深了。
窗外的霓虹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在墙上投下斑驳陆离、扭曲的光影,像一幅抽象而混乱的画。
林微又一次失眠了。
她没有开灯,借着微弱的天光,独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膝盖微微弯曲,双手抱膝,下巴深深埋入臂弯。
她看着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那些璀璨的光点,每一颗都像是一个温暖的家,一扇为幸福而亮的窗。可它们再亮,也没有一盏,是为她林微而留。
心,像被细密的针轻轻扎着,隐隐作痛。她想念自己真正的家,那个虽然也让她痛苦、充满争吵和压抑,但至少,那里有她童年模糊却真实存在过的笑声和回忆的地方吗?
不,现在连想都不敢想,一想,那仅存的一点念想也会被现实的棱角磨得粉碎。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疯狂地加班,仿佛只有让自己累到极致,累到大脑一片空白,才能暂时忘记出租屋里的压抑,
忘记林强理所当然的索取,
忘记电话那头父母永无止境的抱怨和“勒索”。同事们都夸她勤奋、能干,是部门里的拼命三郎,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她给自己筑起的一道厚厚的墙,一道用疲惫和麻木砌成的墙,用来逃避那个让她喘不过气的现实。
她害怕,害怕回到那个充满争吵和冷暴力的出租屋,害怕面对林强那双理所当然索取的眼睛,更害怕父母在电话里用“你是姐姐”、“你要懂事”、“家里不容易”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心上。
工资单上的数字依旧微薄,像个笑话。但寄回家的数额却越来越大,像一个无底洞。
弟弟的学费、生活费、最新款的电脑、手机……每一次电话,都像是一次新的“摊派”,一次不容拒绝的“任务”。
林微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榨干了水分的海绵,失去了所有的弹性和光泽,只剩下空洞的皮囊,在生活的洪流里随波逐流。
这天晚上,林微又一次加班到将近十二点。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她推开了出租屋那扇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铁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她的脚步而亮起,又在她进门后迅速熄灭,留下一片更深的黑暗。
林强还没回来,大概又和那些狐朋狗友出去“潇洒”了吧,去网吧打游戏,去小酒馆买醉,或者去哪个“朋友”家消磨时光。
林微心里竟生出一丝隐秘的、短暂的轻松——至少此刻,这个房间里是安静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疲惫地踢掉脚上那双磨脚的高跟鞋,鞋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她像一摊烂泥一样,把自己扔进那张单人床。这张床本就不大,自从林强搬进来后,更是被他的衣物、杂物侵占得所剩无几。
她的身体陷下去,床板发出一声轻微而痛苦的“吱呀”声,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不堪重负的命运,和她一样。
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林微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渗水而形成的、形状模糊的水渍。
水渍像一张哭泣的脸,又像一个嘲讽的符号。
白天工作上的难题、林强白天对她颐指气使的话语、父母下午打来的催促汇款的电话、同事间若有若无的议论和同情……所有的一切,像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过她的堤坝,瞬间将她淹没。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冲开。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母也曾抱着她,在冬夜里给她掖好被角,也曾在她考了好成绩时,脸上露出短暂而真实的笑容。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从弟弟出生的那一刻吗?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疙瘩”,从此夺走了本就不多的关注。
还是从她成绩不如弟弟“有出息”,在父母口中成了“赔钱货”的那一刻?
又或者,是从她开始懂事,开始学会默默忍受,学会把委屈咽进肚子里,学会优先考虑别人开始?她的梦想呢?
那个曾经在日记本里闪闪发光,写着“我要考出去,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去看看外面广阔的世界”的梦想,那个想靠自己努力,让父母为她骄傲,让自己过上不一样生活的梦想,早已被现实的棱角和日复一日的琐碎磨得粉碎,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她现在就像一个被线绳操控的木偶,提线的人是父母,是弟弟,是生活的压力。
日复一日,重复着“努力工作-赚钱-寄钱-被指责-再努力工作”的单调循环,看不到尽头。
她的价值,难道就仅仅是“姐姐”、“提款机”和“会赚钱的工具”吗?
她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她就不渴望被爱、被尊重、被理解吗?
她也会累,也会痛,也会在深夜里感到无助和害怕啊!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起初是无声的,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浸湿了枕巾,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渐渐地,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她喉咙里溢出,像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的深夜里,独自舔舐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慌忙捂住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
她怕吵醒隔壁那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他们本就因为这狭小的空间而有些微词;更怕……如果林强和父母知道了她的软弱和哭泣,只会觉得她“没用”、“矫情”,然后变本加厉地指责她不懂事,让她承担更多。
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那是多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不甘、愤怒和深深的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
想起了自己苍白憔悴的脸色,
想起了衣柜里那些洗得发白、款式陈旧的衣服,
想起了银行卡里永远捉襟见肘、需要精打细算的余额,
想起了自己那遥不可及、模糊不清的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哽咽着,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快乐,只有我……只有我这么累?”
黑暗中,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柏油路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模糊的喧嚣,衬得这房间里的寂静更加可怕。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胸口也因为长时间的抽泣而闷得发慌。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她粗重而疲惫的喘息声。
林微慢慢停止了哭泣,她闭上眼睛,任由脸上未干的泪痕在黑暗中慢慢干涸,留下一道道冰凉而粗糙的痕迹,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第一次清晰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出现在她混乱而疲惫的脑海里——逃离。
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
逃离这个永远把她当工具、予取予求的父母,
逃离这个被宠得无法无天、只会索取的弟弟,
逃离这看不到一丝希望、日复一日重复的绝望生活。
她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要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像被狂风暴雨滋养的藤蔓,疯狂地滋长起来。它像一颗在绝境中顽强破土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找到了唯一的养分,努力地向上生长。虽然前路未知,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数不清的困难,甚至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至少,那是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一条不再被安排、不再被束缚的路。
林微缓缓睁开眼睛,黑暗中,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麻木和绝望,而是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微弱却异常执着的光芒。那光芒很小,却像黑暗中的一点星火,足以照亮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她知道,这很难,非常非常难。辞职、搬家、找新工作、解决父母那边的麻烦、筹钱……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退回去,就是更深的黑暗和永无止境的痛苦。
今晚的眼泪,不是懦弱的终结,而是反抗的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感到一丝清醒。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闪烁的灯火。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坚定起来。逃离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