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声的晚餐
暮色四合，老式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起了灯，温暖的光晕从窗棂间流淌出来，映照著楼道里斑驳的墙壁。
然而，这温暖似乎与林家无关。
林微推开家门，一股混杂着油烟、烟草和隐约电子噪音的空气扑面而来。
客厅里光线昏暗，只有电视屏幕散发着幽微的光。
父亲林建国陷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里，二郎腿翘得老高，手里捏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正对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发呆，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疙瘩，时不时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了他疲惫而麻木的脸。
母亲张兰系着沾了油渍的围裙，从狭小的厨房探出头，看到林微，脸上立刻堆起了惯常的、带着几分不耐的表情：“回来了？菜买了吗？今天有什么？”
林微将肩上的帆布包卸下来，放在门边的旧鞋柜上，里面是她今天在超市当收银员的微薄收入，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几张百元钞。
“嗯，买了青菜和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几乎听不出情绪。
厨房里，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冲刷着菜叶上的泥沙。林微低着头，手指机械地忙碌着，洗菜、切肉、准备葱姜蒜。她的动作熟练而麻木，仿佛这些年的生活就是在重复这一系列动作。
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客厅里的动静。
父亲的咳嗽声，电视里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
还有……弟弟林强房间里传来的电子游戏的嘈杂音效，那是这个家里唯一鲜活的、属于年轻人的声音，却也像一把钝刀，割着林微的心。
林强，她的弟弟，比她小三岁，此刻正沉浸在他的虚拟世界里，对家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仿佛这个家只是他提供食宿的旅馆，而他是唯一的主子。
“妈，我饿了！什么时候吃饭啊？”林强的声音终于从他的房间里传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般的客厅。
“哎，就好就好，你姐刚回来，在做饭呢。”张兰立刻应道，脸上堆起了林微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那种近乎谄媚的笑容，快步走到客厅，小心翼翼地问父亲：“老头子，你渴不渴？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
林建国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胶着在电视屏幕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张兰这才像得了指令一般，转身进了厨房，一边擦着手，一边对林微说：“强强今天在学校打篮球，肯定累坏了，晚上得多吃点。你去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昨天买的那个酱肘子，热一下给他端过去。”
“哦。”林微应了一声，心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昨天那个酱肘子，是她特意买的，想给自己加个餐，犒劳一下这段时间辛苦打工的自己。她甚至偷偷地在微波炉里热了一小块，只尝了一小口，那浓郁的香味就让她满足了很久。
结果现在，又要成弟弟的盘中餐了。她默默地打开冰箱，果然看到那个用油纸包着的酱肘子，油光锃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但那香气此刻在她闻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她把肘子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微波炉“嗡嗡”地启动，发出低沉的运转声。
林微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父亲依旧纹丝不动地盯着电视，母亲则在一旁择菜，嘴里时不时念叨着“强强喜欢吃这个，明天再去买条鱼，他最近好像想吃糖醋鱼了”。
没有人问她今天在外面怎么样，工作累不累，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仿佛她的存在，
就只是这个家里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一个负责买菜做饭、伺候弟弟和父母的工具。
她的喜怒哀乐，与这个家无关。
“姐，我的可乐呢？”林强的房门再次打开，他穿着一件印着动漫人物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径直走向冰箱，完全无视站在厨房门口的林微。
“在那儿呢，自己拿。”张兰连忙说，语气里满是讨好。
林强“啪”地一声拉开冰箱门，拿出一听可乐，“砰”地一声关上，拧开拉环，吨吨吨地喝了几口，然后把空罐子随手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又抱怨道：“妈，我房间里的灯好像坏了，你等会儿去看看。还有，我同桌说他爸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我也想要一个，你跟我爸说去。”
“买买买！你爸说了，只要你学习成绩上去，要什么买什么！”张兰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转头又对林微说：“听到没？强强想要游戏机，你爸肯定会给他买的。他现在是我们家的希望，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
希望？那她呢？她就不是希望吗？
她的成绩一直比林强好，从小到大，奖状贴满了家里客厅的半面墙，可那些奖状，除了让她在亲戚面前偶尔得到几句敷衍的夸奖，又给她带来了什么？
它们没有让她拥有新衣服，
没有让她有机会报补习班，
更没有让她拥有被重视的感觉。
“我……”林微想说什么，比如她今天在公司被老板批评了，因为一个重要的方案没做好，她很沮丧；比如她看到别的同事都在努力学习提升自己，她也想……她甚至想问问，下个月的生活费能不能不那么紧张。
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说这些是没用的。在这个家里，她的情绪和困难，从来都无人关心，只会被指责为“不懂事”、“多愁善感”。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加热好了。
林微把酱肘子用盘子盛出来，端到客厅。“来，强强，快趁热吃。”
张兰接过盘子，殷勤地夹了一大块肥嘟嘟的肉放进林强碗里，“多吃点，长身体。”
林强看都没看那盘肘子，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不清地说：“妈，我要吃青椒炒肉，不要这个。”
“好好好，明天给你做青椒炒肉。”张兰立刻应承，仿佛林强的话就是圣旨，转头又转向林微，“微微，你也吃啊，怎么光看着？”
林微摇摇头，走到自己那张位于餐桌角落的小椅子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青菜，默默地扒拉着。
“女孩子家，胖点好，别挑食，能吃饱就行。”张兰又说了一句，这是她常对林微说的话。
在她看来，
林微就是个不需要精心呵护、随便养养就能长大的丫头，
不像林强，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是林家未来的顶梁柱。
父亲林建国终于从电视里抬起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对林微说：“微微，下个月的生活费该交了，你弟要报个补习班，费用有点紧，你这个月的工资……”
林微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昨天刚给家里寄了五百块，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本来想留着给自己报个线上会计课程，提升自己。“爸，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她小声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没发？”林建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也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强硬，“那你这个月的奖金呢？或者先跟同事借一点？家里的事，你得操心！你是姐姐，帮衬弟弟是应该的！”
电视里的新闻还在继续，主持人用严肃的语气播报着国内外大事。
而餐桌上，气氛却因为父亲的这句话降到了冰点。
林微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每一口都像是嚼着砂纸，干涩难咽。青菜是淡的，米饭是硬的，心里的滋味更是苦涩得无法言喻。
这顿晚餐，就像过去无数顿一样，安静，压抑，充满了无声的指责和被剥夺感。
没有人注意到林微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没有人关心她内心的疲惫和委屈。只有电视屏幕的光，映着林微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林微看着那片模糊的光亮，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变冷，变硬。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一点也不。
她猛地放下筷子，碗碟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她。
林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坚定地扫过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的脸上，或惊讶，或不解，或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愠怒。
“我吃饱了。”她平静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然后，她站起身，没有收拾碗筷，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那令人窒息的晚餐和家人的目光，隔绝在外。
门内，林微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一丝决绝。
够了。真的够了。这无声的晚餐，她受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