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歇在晨光里，风裹着湿凉的水汽漫过青云山。凌捷推开窗时，檐角还垂着未干的雨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浅淡的水痕。她拢了拢外袍，指尖触到衣料上残留的墨香——那是昨夜柳司劫留下的，此刻想起，耳尖仍会泛起薄红。
“阿捷！快些！” 昭阳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裹着轻快的笑意。凌捷转身出去，见昭阳和苏清鸢已立在廊下，前者背着竹篓，后者手里攥着两把小锄头，晨露沾在发梢，像缀了碎钻。
“这雨刚停，山路怕还滑。” 凌捷走上前，目光扫过昭阳鞋边沾着的新泥，昨夜的担忧又浮上来，“掌门昨日特意叮嘱，前山禁地近来不安稳，我们去后山挖笋便好，莫要往那边绕。”
“知道啦，哪能真去禁地。” 昭阳摆摆手，拉着她往外走，竹篓带子在肩头晃悠，“就是听说前山晨露重，长着些‘霜叶菜’，清炒最鲜，顺路采两把。挖完笋就回，绝不靠近禁地半步。”
苏清鸢在旁轻笑，替昭阳拢了拢被风吹开的领口：“郡主昨夜就念叨着要给你做这菜，说比京城御厨炒的还嫩。” 她看向凌捷，眼底带着温和的安抚，“我会看好她，只在边缘采些，不往里去。”
凌捷见两人心意已决，再推辞反倒显得生分，只好点头应下。三人踏着晨雾往山深处走，脚下的青石板还润着雨，踩上去偶尔打滑，昭阳却走得极快，像只雀跃的小鹿，时不时蹲下身，指着路边丛生的蕨类植物，叽叽喳喳说着幼时趣事。
“你看这个，” 昭阳拔起一株带着绒毛的草，递到凌捷面前，“小时候我总把这个粘在五叔的僧衣上，气得他追着我在后山跑。” 她说得鲜活，凌捷却忽然心口一窒——那株草的模样，竟也透着莫名的熟悉，仿佛曾有人将它别在自己发间，笑着说“阿捷，这是青云山的‘安花’，别着你的发间好看”。
“怎么了？” 苏清鸢察觉她的失神，轻声问道。
凌捷摇摇头，把那点恍惚压下去：“没什么，许是风凉了。” 她抬头看向前方，晨雾渐散，山路分作两道，一道往东南，草木葱茏，是昨日长归离说的后山竹林；另一道往东北，林木骤然密集，枝叶交错间，隐约能看见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碑，碑上刻着模糊的“禁地”二字，被藤蔓缠了大半。
“往这边走！” 昭阳却忽然转了方向，径直往东北去。
凌捷连忙拉住她：“昭阳！那边是前山，掌门说……”
“哎呀，就采两把菜，马上就回来。” 昭阳反过来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带着几分撒娇的固执，“你看那碑都快被草盖住了，哪有什么危险？再说有你和清鸢在，怕什么？” 她说着，已经拉着凌捷迈过了那道无形的界限，苏清鸢无奈，只好快步跟上，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越往里走，草木越密，晨光被枝叶剪得支离破碎，落在地上，成了斑驳的光点。空气里的湿凉渐渐变了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陈年的腐叶，又像某种蛰伏的生灵在吐息。凌捷的心跳莫名快起来，脚下的泥土不再是青石板，而是松软的黑土，踩上去陷下浅坑，带着潮湿的黏腻。
“霜叶菜呢？” 苏清鸢停下脚步，语气里多了几分谨慎，“这里的草木不对劲，叶子都泛着青黑。”
昭阳也有些发愣，挠了挠头：“往年不是这样的……许是秋雨下多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呀”了一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矮丛，“在那儿！你看，叶子上还挂着霜呢！”
凌捷正要上前，却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沙沙”声，从矮丛深处传来。那声音极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猛地拉住昭阳，将人往身后一护：“别动！”话音刚落，矮丛突然炸开，一道黑影猛地扑了出来！那东西约莫半人高，浑身覆着青黑的鳞片，四肢粗壮，爪子泛着寒光，一双眼睛是浑浊的血红，嘴里淌着腥臭的涎水——竟是只从未见过的异兽。
“是禁地的守兽！” 苏清鸢脸色骤变，立刻将昭阳往凌捷身边推，自己拔出腰间的短剑，挡在两人身前，“郡主，凌小姐，快往后退！”
那异兽嘶吼一声，猛地扑向苏清鸢。苏清鸢挥剑去挡，剑身撞上兽爪，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她被震得后退两步，手腕发麻。昭阳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攥紧了手里的锄头，想上前帮忙，却被凌捷死死按住。
“你别过来！” 凌捷的声音发紧，目光死死盯着那异兽。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却能感觉到它身上的凶戾——那是带着诅咒的邪气，比她曾在万蛊之地听闻的任何毒物都要可怕。
异兽见一击未中，再次扑来，这次的目标却是毫无防备的昭阳。苏清鸢来不及回身，只能惊呼：“郡主！”
千钧一发之际，凌捷猛地将昭阳推开，自己却迎了上去。她没有武器，只能凭着本能伸出手，掌心撞上异兽的额头。就在指尖触到那冰凉鳞片的瞬间，一股灼热的力量突然从丹田炸开，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
“嗡——”
一声轻响，凌捷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烫，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昭阳的惊呼、苏清鸢的呼喊，都像被隔了一层水，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的身体突然轻飘飘地往上浮，双脚离开了地面，悬浮在半空中。
紧接着，五彩的光芒从她体内迸发出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交织成光茧，将她裹在中央。光芒越来越盛，照亮了整片禁地，连那株缠着石碑的藤蔓都在光影中簌簌发抖。
苏清鸢和昭阳被光芒逼得后退几步，仰头看着半空中的凌捷，满脸震惊。昭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那光芒带着某种威严，让人心生敬畏，不敢妄动。
凌捷的意识在光影中沉浮，过往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来，却不再是模糊的雾，而是清晰的画面：
她看见自己站在青云山巅，脚下是翻腾的云海，身边立着一位身着素白僧衣的老者，眉眼和蔼，正是清溪庄的夫子。夫子手里拿着一卷书，笑着对她说：“阿捷，天地分阴阳，你是应运而生的主，当守这世间平衡。”
她看见另一个画面：幽暗的鬼域，她一袭黑衣，站在白骨累累的祭坛上，对面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同样穿着黑衣，手里握着一把玄黑长剑，剑身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那是玄龙剑。男人看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阿捷，无论你是老祖，还是鬼主，我都陪着你。”
她还看见更多：五界主围在她身边，恭敬地称她“阴阳主”；青云山的弟子们捧着法器，向她行礼；地幽跪在她面前，眼里满是忌惮……那些记忆不是“听过”，而是“亲历”，是刻在灵魂里的印记。
原来，她不是凌捷，至少不只是凌捷。她是诞生于天地初开的阴阳主，一半是执掌生机的老祖，一半是统御鬼域的鬼主。千年前，为了封印地幽和失控的蛊师，她耗尽力量，陷入沉睡，灵魂转世为凌捷，而记忆，则被封印在青云山的禁地深处。
“轰——”
光芒骤然变强，凌捷的目光落在禁地最深处。那里，一座巨大的神像缓缓显现——神像有千手，每只手上都握着不同的法器，有的是剑，有的是莲，有的是铃铛。神像的面容，竟与凌捷此刻的模样一模一样！
这是阴阳主的神像，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她记忆的载体。此刻，神像的千手同时动了起来，朝着凌捷的方向，发出柔和的光晕。
阿捷，醒来。”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是清溪庄夫子的声音，“该记起来了，你的使命，还没完成。”
凌捷的意识彻底清明，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分别浮现出两个印记：左手是金色的“生”字，右手是黑色的“死”字。这是阴阳主的象征，是她力量的证明。
可就在这时，体内的力量突然反噬。千年前耗尽的灵力尚未完全恢复，强行觉醒记忆让她的灵魂承受不住。五彩的光芒开始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她的身体晃了晃，意识再次模糊。
“阿捷！” 昭阳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哭腔。
凌捷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神像的光芒渐渐收敛，看见苏清鸢和昭阳焦急的脸，还看见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正从禁地外狂奔而来——是柳司劫。
柳司劫昨夜被长归离叫去商议要事，清晨刚结束，便立刻往凌捷的住处赶，却听说三人来了前山。他心里一紧，立刻往这边跑，刚到禁地边缘，就看见半空中被五彩光芒包裹的凌捷。
“凌捷！” 柳司劫瞳孔骤缩，不顾一切地冲进禁地，朝着凌捷的方向跑去。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凌捷的身体猛地一坠，五彩光芒瞬间消散，她像一片落叶，直直地往下掉。柳司劫快步上前，稳稳地接住了她。
“凌捷？凌捷！” 柳司劫抱着她，声音里满是慌乱。凌捷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厉王殿下！” 苏清鸢和昭阳连忙跑过来，看着昏迷的凌捷，急得眼圈发红，“阿捷她……她刚才发光了，还飘了起来，然后就……”
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檐角的雨珠早已干了，风依旧带着湿凉，吹得窗棂轻轻作响。柳司劫始终坐在床边，没有离开过半步。他不吃不喝，只是握着凌捷的手，像是在与她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凌捷，” 他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昭阳说，你爱吃青云山的桂花糕，我已经让弟子去做了，等你醒了，就能吃到热乎的。”
“前山的禁地，以后再也不让你去了。”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她的眉眼，“我会护着你，护着昭阳，护着所有你想护的人，不会再让你为了任何人受伤。”
“还有那个拿玄龙剑的男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却更多的是温柔，“等你醒了，告诉我他是谁，好不好？我不嫉妒，只是想知道，千年前，还有谁陪着你。”
凌捷没有回应，只是呼吸依旧微弱，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像蝶翼停驻。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榻上。柳司劫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空。青云山的夜很静，只有虫鸣和偶尔的风声。他想起长归离说的“风暴将至”，想起地幽和蛊师的威胁，眼底闪过一丝冷冽。
他知道，等凌捷醒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但他不怕，只要她在，只要能陪着她，无论面对什么，他都有勇气。
回到床边，他重新坐下，握住凌捷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手很凉，却让他觉得安心。
“凌捷，快些醒过来。” 他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柔，“我等你，一直等。”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以及彼此的呼吸，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幅漫长而坚定的等待。而昏迷中的凌捷，眉头忽然微微舒展，像是听到了他的话，又像是在梦里，回到了千年前的青云山，回到了那个有人替她别上“暗花”，笑着说“我陪你”的时光。
秋雨过后的青云山，依旧微凉。但东厢房里，却因为这份等待，弥漫着一丝暖意，像春日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湿寒，只留下满心的期许，等待着那位沉睡的阴阳主，睁开眼睛，再次看向这个她曾守护过的世界，看向那个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