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后将《偃开剑谱》交给贺兰陨倾。
这位年轻的贺兰谷谷主,比安王还要小几个月。
但生得俊秀清朗之外,还带着一种冷感与沉稳。
不是温和应对世事的沉稳,而是觉得自己能应对一切,无需忧虑的沉与定。
这么大的孩子,有这种底气真是少见。
上后心想这种气质,她也只在太渊帝身上见过。
太平世界的孩子到底没有……贺兰谷倒是很能磨砺培养人才嘛。
唔…也不对,师兄也是贺兰谷长大的,这么就不如父亲,也不如儿子了?
不过到底傻人有傻福一辈子,前半生爹养,后半生儿子供……
她收束思绪,对那年轻人道:“四师父当年愿意传我的贺兰氏家学,就是指这个,现今,物归原主。”
但贺兰陨倾却像极了她四师父,刻薄又讽刺:“娘娘真是好时机,如今小侄已近二十,早已不是练剑之材了。”
“而据小侄所知,这本剑谱是您十数年前去留雾山取来的,怎么那时候就已经有人物尽其用了么?”
上后不恼,反而有些趣味似的,笑道:“你倒是与我四师父十分相像,他老人家对师兄一向不满,但有了你,想来晚年也是快慰平生的。”
接着看向殿外,重重牡丹花树掩映下一双人影。
“也没有传给旁人,那人,就是你妻子的表亲,元慕。”
本是要叫圣荑学的,这等天下独一的武功,何等的机缘与造化?
可与绘画射箭一样,圣荑同样不是那般材料。
就只得让陪练的元慕物尽其用了。
元慕与阙罗两人在花树下猜这位表姑爷的底细。
“不就是贺兰谷谷主么?为什么这么大面子?”阙罗记得有一年桃花宴上来了贺兰谷的人,也不见得上后这样看重。
“是啊,”元慕也不解,“那回来的还是他爹呢,什么世道,爹不如儿子了…”
他们哪里知道,从前来的是贺兰谷谷主的不肖儿子,但这回来的是被确定为继承人的贺兰谷谷主的嫡孙。
爹的地位不如儿子,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哎,安王来了。”阙罗看见花树枝叶掩映的复道上有个人影。
元慕转过身子看,又瞧见复道转角处来了个女子。
他起了劲儿,拉着媳妇儿收敛脚步声到前面的花树去看,“定是那鬼丫头要考验安王,试验他能不能认出自己老婆。”
“我说呢,她怎么今日穿了那么规矩的一身就进宫了。”
阙罗蹙眉,“但安王总能认出来吧。”
毕竟昭朝与曦和差别那么大。
“认不出来他就完了。”元慕看热闹不嫌事大,“昭朝那个魔女岂会放过他,必要捉弄报复的。”
在贺兰谷的时候,昭朝与家中通信并不频繁,但也知道曦和嫁给了安王。
但是,她回了朝阙才知道,她妹妹嫁给安王的时候,安王都有两个妃子了?
她爹妈还真是利欲熏心,这等都有两个老婆的思想留在上个朝代的薄幸负心人,也能嫁?
虽说是图与安王的孩子以后能做天子,她妹妹要是能熬过安王,能当上个太后……但是也太遥远了吧!
现在还年轻,等老了做太后了,还要权力干吗?
还不如养养身体享享乐呢。
真不懂她爹妈和她妹妹是什么脑子……
但在长廊远远看见安王一眼,她知道她妹妹为何愿意嫁了。
也知道那紫川丞相之女,端和公主之女,又为何愿意与其他女子共享了。
着实生得漂亮。
天下双姝,乐昌光艳动天下,妙今雍容冠群芳。
但都不如安王之容。
从前那个小胖子,竟长成这样了?!
她穿着京中贵女时兴的样式衣裳,遇着圣荑便挽手去。
圣荑惊讶,道:“曦和,怎么你来了?”
昭和并不说话,只笑意盈盈,正要伸手摸摸这艳绝双姝的安王的脸,却听得一声呵斥:
“贺兰夫人,你做什么?”
贺兰陨倾在长廊尽头立着,冷冷看着两人。
昭朝闻言仍看着安王,后者露出迷惑的神色,她更笑道:“不过来试一试我的妹夫,看来他不如贺兰少主,都辨认不出自己的夫人。”
安王仍在云里雾里,只闻笑声远去,那肖似曦和的女子转而跑去挽住贺兰少主的手臂,两人站在长廊尽头,为风吹拂衣上绶带,端的也是风华相匹。
他这才想清楚,那女子,是曦和的孪生姐姐。
“你还是认不出…”
不知哪里一声喟叹,那样耳熟。
但他却无意识辩解,“若是真认不出…为什么见她与别的男子同去,我也毫不在意?”
所以,他还是认出来了。
那不是他的王妃。
但心底又有声音冒出来,像湖底的水草,要将他缠住,拽入湖沙。
“因为你不爱她,所以真假都不在意。”
“那日你梦见上官昭之时,为什么要谴责他呢?为什么将梦境都能当真呢?”
他凝视台前花树,一只雀鸟惊飞。
元慕和他媳妇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走出来,然后摘了摘对方身上落的花叶。
圣荑:“……”
那日在清平观,他看到了上官昭所有的伤。
蔷薇刺,到底是被父皇给上官昭用上了。
他要阻止的就是上官昭被当做私奴对待。
但他都离开上官昭了,怎么私奴受的罪,上官昭依旧没少受?
青龙寺隔着一道门,一道间隙,他又对上官昭做了什么呢?
看不到他受的刑,看不到他宁愿做私奴也要挽留他,还被放弃之后的哀绝。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呢?
怎么越做越错。
想要避免的,可针与烙铁还是落在了上官昭身上。
想要坚持的,可还是在青龙寺不敢看他,以至于让父皇对他赐婚…
可父皇已然对上官昭如此折辱,对上官昭后来的和顺百般嘉奖,却还要他们共处一殿,同朝为臣,做最清醒的陌路人,这样——父皇才安心。
圣荑在丹房看见那烙印犹能制住情绪,但到了这有着他们缠绵日夜记忆的清平观,便再忍不住,恨与疼都泛上心头。
痛得眼眶发涩,这回哭的是他。
“父皇,这样对你…”
上官昭不要他难过,“殿下,上皇如此,实在对臣误解甚深。”
“臣知道殿下仁孝,绝无唆使反抗上皇之意”
他抬手捂住上官昭委曲求全的话,觉得自己像个纵容父母迫害儿媳的没用的窝囊废儿子。
圣荑对他摇头,“是我们的错,是我父皇始终要杀你…”
“但他是我父亲,是上皇,我们反抗不了。”
“别再自找痛楚了。”
他们的无能,是败与皇权。
他们的分离,是为了安全。
就这么简单。
上官昭欲言又止,又恐圣荑全然放弃,又怕圣荑觉得眼下未尝不可,不肯再进一步。
便默然,两人行至清平观后山,那里有一处洗鹤泉。
传说道人化为飞鹤,一日游遍三山五岳,待山门欲关时候飞回,于此洗去鹤羽,所以称为洗鹤泉。
而上官昭初到此处时对他说,恨不能化为飞鹤,日日来此幽会,不使他人知。
若身为飞鹤……
他现在身在笼中,当真不由神思怅惘,欲在此处化鹤。
“若化作双鹤,比翼而飞,该有多好。”却是上官昭感慨。
他想起夏日时,他与上官昭就在此处玩闹。
但又想起,父皇对他的警告里,明明白白有“洗鹤泉”的字眼。
父皇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与上官昭欢爱,知道他们这眼泉水边,披鹤氅,挂道袍。
知道所有。
但在纵容时什么也不是,一旦收回纵容,就全是罪过。
圣荑不愿想这些,但与上官昭分离的每一天,他都在反思。
不是上官昭不该来朝阙,而是他不该没有任何才能与权力,还占着这个天子之弟,宸宫之父,甚至摄政的位置。
有名而无权,有位而无德。
他总被所有人动摇。
总为所有人妥协。
唯独没有上官昭。
他总是欺负上官昭,他不是安王,他更像是一个田间无能的平庸男子,只会对柔弱的爱着他不会离开他的糟糠之妻撒气。
放弃时,糟糠之妻又最先被放弃。
他想到了乐昌姐姐议婚的时候,他问父皇的话。
“宁王哥哥是姑姑的儿子…父皇,你为什么不帮帮他?”
父皇平素…不是很喜欢宁王么?
“宁王哥哥,他那样喜欢乐昌姐姐。”
父皇却笑,“他?”
“他都没有喜欢的资格。”
“身处困地,乐昌何必与他同守?”
“降王不是王,不是真正的王,就不配得到乐昌这样的公主的注目,遑论说什么喜欢?”
所以,只有当皇帝才有喜欢的资格?
所以,宁王从他出生开始,从他注定是个降王开始,就已经被画出鸿沟了,是吗?
那他呢?
圣荑忽就笑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时至今日才看清啊。
安王又算什么?
他根本没有权力去保护上官昭。
他的爱,他们之间的情,自然是断肠毒药,是一切苦楚的替罪羔羊了。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上官昭抚摸他的脚踝,将玛瑙珠链又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