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玉的香水味和童年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是一种野蔷薇香气,但却让汪薄胃部痉挛,不是香水的问题,是他身体本能地排斥薄玉了。
但这样了,他仍条件反射地挤出微笑。
这是二十年来刻进骨髓的驯化。
十几岁的时候,他刚刚拿到自己唯一能控制的东西——金钱,外公留给他的那一份遗产。
他飙车撞护栏,次次都要笑着对媒体说“玩过头了”。
所以现在他能那么熟练地撞上护栏,弄一个骨折断腿,逃避亲生母亲的生日宴会。
但现在他母亲就在眼前,他不敢直视。
他害怕,他恐惧,他觉得自己浑身是错,觉得自己像个犯人,马上就要被拉出去枪毙。
薄冷翠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狭小的阳台上空调外机轰鸣。
但从表情可以看出,汪薄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被小赵扶到床上,薄玉要走,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汪薄又下床去扶,结果被薄玉拂开。
薄冷翠看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汪薄在外也是装跋扈的狼,在薄玉面前就顺服成了最卑微的狗。
小赵陪着薄玉出去,薄冷翠赶紧去叫医生进来给汪薄重新看腿。
旁边病床的大爷:“你们也知道打石膏不能下地,骨折不能踩地上啊?我还以为你们断腿断的和我们不一样呢。”
汪薄冷汗涔涔,是疼的,更是怕的。
“我…想吐”
他又要下地去卫生间,被回来的薄冷翠按住,递上痰盂,“吐这里…这边的卫生间有味道,你不会想去的。”
汪薄打掉他递来的痰盂,“求您,我要去卫生间…”
医生看他这心如死灰的样子,不敢大意,让薄冷翠抱着他去,医生跟着。
汪薄又求他,“让我一个人,求您了,求您了…我爬着去也好,让我一个人。”
医生觉得这人是不是都意识不清了?
“他这样叫你,叫您?”
薄冷翠:“不是…他可能在叫我姑母。”
医生吓得不清,这是骨科,他得赶紧叫神经科的来看看。
薄冷翠沉默了。
十分钟后,汪薄躺回了病床上,睡着了。
睡得毫无安宁,全程梦魇,挣扎梦呓不断。
神经科和骨科会诊,结论是赶紧转院吧,这种病一看就很严重。
小赵看着一直在陪护的薄总,“汪少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基本都在这种医院就诊。”
“没想到今天薄小姐会过来。”
薄冷翠把汪薄手机拿过来,联系人Q的对话框是“大狗屎”。
“薄氏理应庇护薄家人。”薄冷翠吩咐下去,“给表少爷转回薄氏医院。”
又对小赵道:“给我和汪薄预约心理治疗,尽快。”
小赵:“啊?这不行吧,汪少最讳疾忌医的了。”
薄冷翠本来也想让汪薄不用改变什么,改变对于汪薄就是脱胎换骨之痛,但是现在因为对薄玉的恐惧,汪薄的自残自毁已经到了自杀的程度了。
这绝不能再任之发展了。
汪薄把油门踩到底时,眼前闪过的不是风景—— 是薄玉冷笑的脸:"你连自毁都不敢做彻底,你就是装的!"
车祸后的病房里,他拖着打石膏的腿踉跄起身,只为在薄玉进门时装作"没事"。
因为年幼时候每一次的受伤,得到的不是母亲的心疼和爱抚,而是责骂和暴怒:“你为什么那么蠢?”
“你为什么弄伤自己,为了显示我照顾不好孩子?你成心的吧!”
“我说过不许你玩,现在还敢受伤,屡教不改,冥顽不灵,无药可救!”
拐杖砸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打滑,他生怕摔倒,因为怕摔倒的样子被母亲看到。
在他与薄玉的母子世界里,受伤等同于闯祸,没有任何分别,都是他错。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取悦母亲时,他已经站起来了,骨折的地方已经二次伤害了,他后知后觉开始觉得痛了,但又觉得这痛是不是假的?
是不是真像是薄玉说的,他在伪善,在假装?
他在…装病?
像是一根弦在脑子里断裂,其实他知道自己离深渊很近,但没想到已经坠落,他后来看着薄玉嘴巴开开合合,他根本不敢看薄玉的上半张脸。
什么都听不到,只剩下自己的思想,一句一句地,混沌地慢放薄玉的话,但已经失真,被变调得听不出任何意义。
他只看到薄玉踉跄一下,他下床时腿脚像是在碎玻璃里打滚,但下了床才发现自己刚才在床上。
他扶了薄玉一下毫无所觉,被拂开才觉出来薄玉的嫌恶还有……薄玉已经站稳了。
他的安心竟然比伤心更快来临。
他的灵魂与自尊碎裂的声音应该比他的腿骨折断的声音更清脆。
石膏沉重如枷,却好好锁着他残损的躯体,保护着他自己都下意识厌恨要毁灭的生命。
他看到薄冷翠奔过来,薄冷翠的指节滴着血。
是为他吗?
他终于有了一丝一瞬间的欢愉,却不敢再确认,于是那丝欢愉成了幻光,自天顶消失了。
在充满着消毒水气味异味交杂的卫生间,他吐得昏天黑地。
终于,在污秽的气息里洗去了那阵蔷薇香气的窒息感。
那压了他十几年的花香,终于在薄玉最看不上的最恶心下等的地方被暂时消去。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已经不会再哭了…但是薄冷翠看着,他就会忍不住。
他不想再次被骂“没用”。
“哭有什么用?哭你外公就能活过来?你哭的这么伤心给谁看?存心让别人以为我们假哭,就你真哭?!”
“你这么大了,还哭?不就是冤枉了你嘛,为什么要没完没了!”
“没有用,汪薄,你做的都没用。”
梦中大雨倾盆。
他穿着湿透了的棉衣走在街上,行人行色匆匆,都向自己的方向前行。
只有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穿行,雨水让他也模糊,成为看不清面目的木偶。
他被装上丝线,被绣花针穿透锁骨,腕骨,踝骨,成了悬丝木偶。
这还不够,又刺过手肘,膝盖,成为能舞蹈娱人的精细傀儡。
最后,有一双纤细的手,给他绘上笑脸。
他在雨幕里,跳舞欢笑,但永远取悦不了任何人。
彩衣娱亲会笑是因为“亲”,不是因为“娱”。
因为他是滑稽的笑话,而笑话的底色,本是悲凉。
窗外也是大雨,雨珠打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地。
“…痛,我痛”汪薄在床上挣扎,本来被吊起来的腿都晃得厉害。
心电图仪器显示他心率极其不稳。
薄冷翠给他擦脸上的汗,素来要表现“混混”“不羁”气质的脸,显得展现了最本真的样子,柔软,脆弱,稚气,还有书卷气。
汪薄好似刻意要丢掉那段优等生的过往,一黑黑到底似的,看自己走进深渊,所以也拒绝所有的爱。
“小宝,没事了。”薄冷翠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你身边只有我。”
“只有我在这里,别怕。”
汪薄呼吸渐渐平稳,但还是挣扎,薄氏的医生待命着,精神科的医生说:“适当束缚也能给患者有一定安全感,上束缚带吧。”
骨科的医生:“不然腿骨再造成二次伤害,患者更受罪。”
薄冷翠有些犹豫,怕汪薄童年时候被薄玉绑缚过,有心理阴影…如果是那样,那反而适得其反。
但现在局面又计较不了许多,便同意了。
汪薄被系上束缚带,捆在病床上。
薄冷翠在他耳边解释:“小宝,我在,这是我给你的束缚带,不是捆你的,是防你腿伤二次伤害的,你醒了我们就撤了,好吗?”
“你别怕,我在。”
万幸的是从汪薄更加平静的表现来看,薄玉应该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绑缚体罚的心理阴影。
“薄总,这是约的心理医师,您挑一个。”
小赵也算迅速,很快选了三个人选出来。
薄冷翠看着其中一个是A大的硕博,想起来一件事,“汪薄现在的大学叫什么?”
“S市中外合办大学。”
薄冷翠掌心温热,抓着汪薄的手从未放开,他回看汪薄一眼,“以他的成绩,怎么会去那种砸钱镀金的学校?”
那种大学听着高端,其实也就是个专业不实用的专科大学而已。
“他今年应该刚好大学毕业,为什么还在读?”
小赵挠头,“薄总,我要是说了,您最好装不知道啊。”
“学历的事,一直是汪少的逆鳞。”
“触之即死的存在!”
暴雨如注。
四年前的汪薄顶着挑染的时兴发型回老宅,高高兴兴地给联系的A大学姐发消息,“已经收到通知书了!”
A大学姐王洋之:“恭喜恭喜,你就是我亲学弟了,等开学了我请你吃饭。”
汪薄参加的是A大的高校计划,填志愿的时间和一般志愿时间不一样,他因此骗过了薄玉,填了全国最好的学校A大,选了心理学专业。
他梦想着到A市去开展新生活。
就像他了解到的心理学知识一样,远离创伤源头——薄玉。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斯德哥尔摩,从他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想过要离开母亲,但他生活学习处处受限制,受监视…
只能装成混混,平时考试控分,让薄玉以为他废了,对他监管放松一点,他好能有余力去自学心理学,但现在好了,薄玉给他填的志愿都没用上,他还是等来了自己想要的。
但他都没来得及拆开那封精美的录取通知书,就被薄玉收走了。
“为什么?那是全国前五的大学!你为什么不让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