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第三天上午九点，法庭空气像被拧紧的螺丝。旁听席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法警皮鞋与地面摩擦的"嚓嚓"声。审判长郑卫民敲槌："现在进行伤情勘验，请被害人林野到勘验区。"
这不是普通举证，而是一场被法律允许的"脱衣验伤"——家暴案件里，伤痕本身就是物证。庭前，程越已提交《伤情勘验申请》，要求当庭展示林野背部及上肢陈旧伤，以佐证虐待罪的"持续性"与"严重性"。
法台右侧，一块移动黑绒布屏被推到灯光下，布后架着高清摄像头，连接审判席内嵌屏幕。镜头不会对外公开，只供法庭内部记录。黑布顶端垂下一件宽大法袍，像临时窗帘，随时准备阻隔公众视线。
林野今天穿灰色运动套装，拉链一拉即开。她走向勘验区，脚步稳，呼吸却浅。布屏之内，只有审判长、一名女法官、法医高辉、书记员和双方律师在场。陪审团隔着屏风，能看到屏幕实时影像，却看不到人；旁听席则只能听见声音。
法警拉上布帘，庭内光线瞬间暗了半度。高法医戴上手套，先对审判长点头："可以开始。"
林野抬手，把上衣脱至腰间。灯光直射，皮肤上的瘢痕立刻浮现——肩胛处两条纵行长疤，色呈银白，却微微隆起；腰际散在圆形焦痕，边缘呈锯齿状；左肱骨上段，一块5cm×3cm色素脱失区，与当年X光片骨折位置完全对应。
屏幕同步亮起4K画面，瘢痕细节被放大，像一张被揉皱后重新摊开的羊皮纸。陪审员里，全职妈妈猛地咬住手背；退休矿工老周则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发白。
高法医手持指示杆，逐疤说明：
"1. 肩胛纵形疤，长度分别为12cm、10cm，符合皮带抽击所致，外力方向自上而下，与被害人陈述‘被按在床头抽打’一致。
2. 腰际圆形疤，直径0.6-0.8cm，边缘隆起，中心凹陷，符合烟头垂直烫压特征。
3. 左肱色素脱失区，与2007年骨折部位吻合，为外力牵拉+扭转造成的复合伤，当时石膏固定后并发皮肤坏死。"
每说一句，他都在疤痕边缘贴上一枚编号签，像给一片废墟竖起路牌。
程越补充："编号与案卷照片一一对应，形成时间跨度2003-2013年，可证明虐待行为持续且加重。"
林强坐在被告席，只能看见屏幕侧面，却听得见描述。他几次想开口，被法警按住肩膀。屏幕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展示完背部，高法医低声问："可以继续吗？"
林野点头，把运动裤褪至大腿中段。
右大腿外侧，一块手掌大小的瘢痕呈现不规则放射状，中心色白，边缘色素沉着。
"4. 沸水烫伤，伤及真皮深层，符合一次性倾倒高温液体特征。"
高法医用无菌棉球沾取生理盐水，轻轻擦拭，疤痕立刻泛起淡红，"活性仍在，说明当时深度达Ⅲ度。"
屏幕里，棉球掠过之处，像一块干裂土地被雨水短暂浸润，随即又恢复苍白。陪审团里，银行柜员猛地别过脸，眼泪落在记录表上，晕开一片墨迹。
最后，林野抬起左臂，肘弯外翻畸形5度，在灯光下像一道被折弯的银叉。
"5. 骨折后未正确复位，导致外翻畸形，功能部分受限。"
高法医握住她手腕，做屈伸测试，"伸直差15度，用力可见骨突，与X光片骨痂错位一致。"
屏幕给出手部特写——骨突在皮下起伏，像一座沉默的山脊。
法袍后的世界寂静无声，只有摄像机嗡嗡运转。
林野全程无话，睫毛却在灯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像冬日枝头的冰凌，随时会坠落，却始终坚挺。
勘验结束，高法医看向审判长："报告完毕，请合议庭核验。"
郑卫民点头，亲自走到屏后，目光扫过编号签，又扫过林野的脸，低声道："辛苦了。"
法袍被重新拉好，帘子开启，灯光恢复。
林野穿好衣服，走出布屏，一抬头，正对七名陪审员。
她看见出租车司机老王红着眼眶，看见社区医生攥着拳头，看见全职妈妈朝她轻轻点头。
那一秒，她忽然明白——
伤疤不只是疼痛的遗迹，也是路标，指引陌生人找到正义的方向。
林强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吼："她夸张！旧疤哪有那么疼？"
法警摁住他肩膀，他却仍在喊："我生的我养的，我碰一下就是犯罪？"
审判长敲槌："被告人保持肃静！"
林野没有回头，只把拉链拉到顶，像给自己重新披上铠甲。
程越起身，看向陪审团："各位，伤疤不会说谎，也不会被感情绑架。请你们记住编号，也记住它们跨越的十年——十年里，她没有选择出生，但你们可以选择公正。"
说完，她坐下，轻轻握住林野的手。
那只手冰冷，却在微微出汗，像刚完成一场长跑。
法庭调查继续，但伤疤的影像已留在每个人视网膜。
陪审团退庭前，退休矿工老周突然站起来，朝林野的方向鞠了一躬，幅度很大，背脊弯成九十度。
没有人责怪他的突兀，因为审判长也看见——
那是迟到的道歉，也是提前的宣判。
法槌落下，"咚"的一声，像给伤疤盖上了官方的印章。
而印章之外，更多人心里，有一枚无形的印戳正在生成——
疼痛可以被展示，也可以被衡量，更可以被法律命名。
林野抬头，望向国徽，灯光打在徽章的麦穗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
"伤口是光进入你身体的入口。"
今天，光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