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灰河罕见地出太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的台阶被冰碴覆着,踩上去"嚓嚓"作响。林野把自行车锁在栅栏外,抬头望见电子屏滚动一行红字:
"(2024)河刑初字第0001号 林强涉嫌故意伤害、虐待、非法拘禁案 首次适用人民陪审团公开审理"
字幕末尾,"人民陪审团"六个字像六枚钉,牢牢钉进她的视线——这是本省第一起家暴刑案适用陪审团,也是她人生第一次把命运交给陌生人。
审判大楼前的小广场,早已聚起人群。
"无枷"的志愿者穿着橙色马甲,派发《反家暴手册》;
外地记者肩扛摄像机,寻找最佳机位;
路过市民踮脚张望,低声议论"听说被告人把老婆打死了,女儿来告状";
偶有矿上退休老工人摇头:"家务事闹到法院,丢人。"
声音杂糅,像无数细小的电流在空中碰撞。
九点整,法庭开放入场。能容纳一百二十人的旁听席瞬间满座,过道上都加座。高台上方,国徽鲜红,仿佛一只巨眼俯视众生。
审判长郑卫民敲槌宣布开庭,随后侧头示意:"请人民陪审团入场。"
侧门开启,七名陪审员列队而入——
四男三女,职业各异:出租车司机、超市店长、中学教师、全职妈妈、退休矿工、银行柜员、社区医生。
他们穿着便装,胸口别着蓝色小牌,牌上只有编号,无姓名。
林野屏住呼吸——这些人将和三名法官一起,决定她一家的命运。
根据2023年修订的《人民陪审员法》,家暴等涉及公共利益、社会高度关注的案件,可适用"大合议庭":三名法官+四名陪审员。
本案因社会影响力巨大,法院破格增至七名陪审员,以示"全民意志"。
庭前会议上,陪审团已签署保密协议与公正承诺书,但此刻坐在审判席,他们仍像七张被雨水泡软的白纸,微微颤抖。
法庭调查阶段,程越起身,开启"证据长征"。
- E001:37块8毛硬币、银行冠字号码
- E125:血手帕DNA
- E127:十岁骨折X光片
- E128:皮带+皮屑+灼痕
- E129:老赵忏悔口供
- E130-E131:尿痕墙诗与纸飞机
- E132:林豆少管旧档
- E133:小缝背部"地图"照片
每念一个编号,投影幕就亮起相应照片。
陪审员的表情从好奇到凝重,最后陷入死寂。
全职妈妈攥紧纸巾,银行柜员不住扶眼镜,退休矿工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或许想起矿下那些被安全帽遮挡的血泪。
中午休庭一小时。
陪审团被带到独立会议室,饭菜已摆好,却无人动筷。
出租车司机老王打破沉默:"我闺女跟林野差不多大,要是我姑娘被打成这样,我拼了命也——"
"可咱们得依法拼。"中学教师截住他,"感情归感情,事实归事实。"
他们围着长桌,再次翻看证据复印件。
社区医生指着X光片:"骨折角度向后,符合牵拉暴力,医学上说不过‘自己摔’。"
超市店长轻声道:"我卖过皮带,那根尾端碳化,绝对是明火烤过,正常穿戴不会这样。"
七人里,只有退休矿工老周经历过矿下粗暴管理,他摸着照片里的尿墙诗,眼圈发红:"我年轻时也拿皮带抽过徒弟,觉得是为他们好...今天看,是犯罪。"
这番话像石头,砸在每个人心里,溅起愧疚的水花。
下午,进入最后陈述。
程越看向陪审团,语速放慢:
"你们来自不同岗位,却都为人父母、子女。法律把‘什么是家暴’写进条文,但‘家暴有多痛’需要你们用常识去丈量。今天,你们不只是听一个人的故事,是为千万个沉默家庭标出底线——举起手时,请记住那张十岁的X光片,记住后背的地图,记住尿墙上的字。因为疼痛,是通用的语言。"
林强最后陈述,仍坚持"教育方式粗犷但出于爱",末了加一句:
"如果判我有罪,我认了,但请法庭考虑我当年为矿上立功,从轻处罚。"
他弯腰鞠躬,白发在灯光下闪烁,像覆霜的枯枝。
陪审员里,全职妈妈别过脸,悄悄抹泪——同是母亲,她想起自家孩子跌倒时自己心疼的样子,无法把"爱"与"骨折"联系在一起。
下午四点,合议庭退庭评议。
七名陪审员步入评议室,门在背后合上,走廊瞬间安静。
桌上摆着两份表格:
《事实认定表》
《量刑建议表》
规则写得很清楚:陪审员对事实有独立表决权,且须过半数方可形成意见;法律适用由法官决定,但应充分考虑陪审意见。
第一轮投票,事实部分:
"故意伤害致人死亡"——6票赞成,1票反对
"虐待罪"——全票7票
"非法拘禁"——5票
第二轮,量刑建议:
"十年以上有期徒刑"——4票
"七至十年"——2票
"七年内"——1票
反对"故意伤害"的出租车司机老王写下理由:
"缺乏直接因果证据,无法确定陈萍死亡与单次殴打存在必然联系。"
社区医生反驳:"尸检显示肋骨骨折刺破肺组织,继发感染,死亡与暴力存在医学因果。"
讨论持续三个小时,茶水凉透,笔录纸写满二十页。
晚上七点,评议室的门再次打开。
七人面色疲惫,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平静。
审判长接过《事实认定表》,目光扫过数字,微微一顿,随即宣布:
"合议庭评议结束,择日宣判。"
法槌落下,"当"一声脆响,像给漫长黑夜钉上一颗银色铆钉。
陪审员依次走出,蓝色小牌在灯光下闪了一下,被工作人员收回。
他们重新变成普通人,却带着无法摘下的记忆。
退休矿工老周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朝林野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她看懂了——
"别怕,正义在路上了。"
人潮散去,法庭灯光一盏盏熄灭。
程越收好笔录,对林野轻声说:"七个人,四票支持十年以上,我们胜算很大。"
林野却望向漆黑的观众席,仿佛看见无数双眼睛正从缝隙里升起:
母亲、年幼的自己、少管所里的林豆、小缝、尿墙边的孩子们……
他们不说话,只用目光推着她往前走。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虚空微微颔首:
"陪审团已抉择,接下来,轮到法槌说话。"
窗外,残雪消融,第一支迎春花从石阶缝隙探出。
夜风很冷,但林野知道——
春天已经立案,只等判决的钟声,为它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