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泽的“让步”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涟漪虽微，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林初夏在病房里的生活状态。
陈伯果然将她的旧帆布画筒送来了，里面不仅有她几乎画满的旧速写本，还有几本崭新的素描本和一整套品质上乘的炭笔、彩铅。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便携的阅读架。
“先生吩咐，林小姐卧床期间，可以看看书，或者……画画解闷。但要注意休息，不能劳累。”陈伯转述这话时，刻板的脸上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他将画具放在林初夏伸手可及的床头柜上，还细心地调整了阅读架的角度。
林初夏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画具，心中百感交集。她看向坐在不远处沙发上、依旧在处理平板电脑上文件的顾承泽。他侧脸冷峻，仿佛刚才那句“吩咐”与他无关。但林初夏知道，没有他的允许，陈伯绝不会擅自做这些。
这份“恩赐”，带着施舍的意味，却也给了她在这方寸病床上，一点喘息的空间和精神寄托。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炭笔，在崭新的素描本上落下第一笔。线条依旧有些虚浮，手腕因为输液和虚弱没什么力气，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和掌控感。她不再画那些激烈抗争的画面，而是画窗外摇曳的树影，画床头那束洁白的百合花，画自己放在小腹上的手……笔触变得柔和了许多。
顾承泽偶尔会从文件上抬起头，目光扫过她专注画画的侧影。她低垂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苍白却认真的脸庞，在午后阳光的勾勒下，竟有一种奇异的沉静美感。他很快又会收回目光，眉头微蹙，仿佛被什么打扰了思绪，继续专注于工作。但病房里那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确实在画画的声音中淡化了不少。
绝对的卧床静养意味着林初夏的生活几乎完全无法自理。吃喝拉撒，都需要人协助。起初，是护士和护工负责。但很快，林初夏发现，顾承泽待在病房里的时间，长得超乎寻常。
他几乎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会议和应酬，将书房搬到了病房的会客区。巨大的红木办公桌被移了进来，文件堆积如山。他就在那里处理工作，开视频会议（声音压得很低），或者接听电话。病房俨然成了他临时的办公室。
于是，一些原本由护工做的事情，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甚至……需要他的参与。
比如喝水。林初夏的床头柜上永远放着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但当她伸手去拿，却因为姿势不便或手抖而显得笨拙时，顾承泽的目光会从文件上移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放下手中的东西，几步走过来，拿起水杯，递到她唇边。
动作生硬，面无表情。林初夏起初非常抗拒，尴尬得脸颊发烫，但在他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能就着他的手小口喝水。他靠得很近，身上清冽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他似乎尽量不在病房里抽雪茄了）萦绕着她。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看到他浓密睫毛下微微泛青的眼圈。这种被迫的靠近，让她心跳加速，却也无可奈何。
再比如吃饭。营养师精心配制的餐食被送进来，放在可移动的小餐桌上。林初夏需要坐起来一点。护工不在时，顾承泽会放下工作，沉默地走过来，将病床床头缓缓摇起一个合适的角度。他会将餐桌推到她面前，看着她拿起勺子。如果她吃得实在太慢，或者因为反胃没什么胃口，他就会皱着眉，冷冷地丢下一句：“吃完。张医生说了，营养必须跟上。”那眼神，仿佛她不吃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最让林初夏感到窘迫的是去洗手间。虽然病房内有独立的豪华卫生间，但最初几天，她虚弱得需要护工搀扶。有一次护工正好去取药，林初夏又实在忍不住了。她挣扎着想自己下床，却腿软得差点摔倒。
“做什么？”顾承泽低沉的声音立刻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床边。
林初夏脸涨得通红，难以启齿：“我……去洗手间……”
顾承泽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臂：“扶着。”
林初夏窘迫得想钻地缝，但生理需求压倒了一切。她只能僵硬地抓住他结实的小臂，借着他的力量，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洗手间。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浑身是汗，一半是虚弱，一半是难堪。顾承泽的手臂稳如磐石，支撑着她大部分的重量。他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熨帖感。整个过程，他目不斜视，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严肃的工作。
这种被迫的、日常化的靠近，无声地渗透进两人的关系里。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有必要的动作和眼神。顾承泽依旧沉默寡言，表情冷硬，但他的行为却在细微处发生着变化——递水时会更注意水温，摇床时会询问她是否舒适，在她画画太投入忘记时间时，会冷冷地提醒一句“该休息了”。
林初夏也从最初的抗拒和难堪，渐渐变得麻木，甚至……有些习惯。她发现，当他专注于工作时，侧脸的线条虽然冷峻，却有一种专注的魅力。当他因为某个电话而眉头紧锁时，她会下意识地放轻画笔的声音。当她因为孕吐难受得蜷缩起来时，他会无声地递过温水或温热的毛巾（虽然依旧面无表情）。
一次，她半夜醒来，感到口渴。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她看到顾承泽靠在沙发里，似乎睡着了，平板电脑还亮着屏幕搁在腿上。他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带着化不开的疲惫。那一刻，林初夏心中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这个看似无所不能、冷酷无情的男人，原来也有如此疲惫脆弱的一面。
薄冰之下，暗流涌动。被迫靠近的日常，像无形的刻刀，在两人之间竖立的高墙上，悄然刻下细密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