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灰河罕见放晴。河州市中级人民法院诉讼服务中心的玻璃穹顶把阳光切成菱形,落在程越的皮鞋尖,像一枚枚闪光的钉。她昨夜只睡了四小时,此刻却毫无倦意——怀里抱着厚达三百七十五页的《刑事自诉兼附带民事起诉状》及十一份物证光盘。今天,她要替林野递交材料,正式立案。
取号机"嘀"出一张小票:A017。
她坐到长椅,身边是离异的夫妻、欠薪的民工、磕碰的车主,各色焦躁在空气中摩擦。程越却像被真空罩住,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咚、咚,每一下都在重复一句话:
"让法律开口,让林强入罪。"
窗口叫到A017。
递材料、扫描、录入,书记员小王翻页如飞,忽然停住:"家暴追溯?十六年?"
"是,强制报告与正当防卫条款刚修订,追诉期可延长。"程越把最高法新批复文件放到他手边。
小王抬眼,目光在她律师徽章与材料间来回,最终点头:"稍等,我请庭长。"
十分钟后,少年与家事庭副庭长老郑出来,花白鬓角,声音却亮:"小程,又是你?"
程越笑:"郑老师,这回证据不一样。"
老郑把她带进内部评议室,桌上摊着E001至E131的目录:硬币、手帕、X光片、皮带、尿迹墙诗、老赵口供……像一条漫长的证据河流。
"追诉时效怎么破?"
"连续犯+结果持续。"程越翻开法条,"林强家暴行为自2003年延续至2013年,致陈萍死亡为结果加重,适用'十年以上追诉期',且2022年修正案明确家暴属'连续侵害',时效从最后一害起算。"
老郑沉吟,戴上老花镜,逐页核阅起诉状最后一栏:
"请求以故意伤害罪、虐待罪、非法拘禁罪数罪并罚,判处被告人林强有期徒刑十二年以上。"
时间被纸页拖慢。
程越看墙上挂钟,秒针每走一步,她都在心里给林野报时:
"再坚持一分钟,我们就立案。"
终于,老郑合上卷宗,抬头,目光穿过镜片:"材料齐备,符合刑诉法第二百一十条,本院予以受理。"
他拾起红色印台,"啪"一声盖在《受理通知书》上——
"河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2024)河刑初字第0001号
经审查,林野诉林强故意伤害、虐待、非法拘禁一案,符合立案条件,决定立案。"
红色圆形印章像一轮日出,从纸面升起,照得程越眼眶发热。
她掏出手机,对着通知书拍照,发给林野:
"立案成功,编号0001。"
几乎秒回,林野只打了一个字:
"好。"
紧接着,又跳出一条:
"我在樟树下等你。"
程越驱车回灰河,下高速时暮色四合。
反家暴中心门口,那棵三年前种下的樟树已及腰粗,枝桠刺破路灯,投下旋转的影子。林野站在树下,光头被风掀起一层青茬,她手里捏着一架纸飞机——今天没有写字,只画了红色圆形印章。
程越走近,把受理通知书递给她。
林野展开,指尖描摹那圈红印,像在抚摸一枚滚烫的月亮。
"0001,"她笑,"我的编号终于不再是矿难遗属,而是——原告。"
两人并肩走回办公室,一路无语。
推门,暖气扑面,墙上贴着案件流程表:
立案→证据交换→庭前会议→开庭→判决
立案栏被贴上一颗金色星星,像幼儿园奖励乖孩子。
志愿者娟姐抱着一摞快递进来:"全是各地寄来的声援信,还有流浪儿童画的画。"
画纸上,彩色蜡笔涂满歪歪扭扭的房子、树、太阳,角落统一写着:
"姐姐加油,坏人必败。"
林野把画排成一列,像给自己筑起一道彩虹围栏。
程越看着,鼻尖发酸,却听林野轻声说:
"她们把光寄给我,我得把光带进法庭。"
深夜十一点,灰河对岸放起庆祝小年的烟花。
程越在电脑前整理《证据清单》,林野坐在地板,背靠着床,把《受理通知书》放在膝头,像捧一本新出生的户口簿。
"程律师。"
"嗯?"
"开庭那天,我想穿校服。"
"哪套?"
"2007年那套,被我爸撕破袖子的。"
程越停手,回头,目光柔软:"好,破的地方我们缝上红线,像缝一条伤口。"
林野笑,眼眶却红了:"让法庭看看,时间从未治好我,也从未放过他。"
零点,烟花散尽。
程越把电子卷宗上传完毕,点击"发送",邮件主题:
"0001号案件,证据册完结,请查收。"
发送成功提示音"叮"地响起,像遥远法槌的预演。
她合上电脑,关灯,走到窗前。
香樟树影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替她们鼓掌,也像替即将到来的审判倒计时。
程越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0001,出发。"
窗外,一片未融的雪从树梢坠落,无声地、坚决地,砸在春天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