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灰河少管所AB幢连廊的灯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把水泥地切成明暗相间的棋盘。林野贴着墙根走，鞋底偶尔碾到砂砾，"嚓"一声，像踩碎幼小的骨头。她背上的相机包沉甸甸——不是设备，是十六年沉默的证词。今天，她要取一幅"墙诗"——用尿写在墙上的诗，以及那架被尿浸透、风干、又被孩子们偷偷折成纸飞机的...尿液痕迹。
时间回溯到2008年春天，林豆刚被关进少管所。九岁的他怕黑，更怕同舍大哥，夜里不敢起夜，把尿撒在墙角。第二天，大哥逼他用手指蘸尿，在墙上"写点好听的"。林豆哆嗦着写下：
"妈妈，救我"
四个字歪歪扭扭，像被水泡软的豆芽。大哥笑疯，又让他折成纸飞机，"飞给妈妈"。那架飞机被风钉在铁窗，渐渐风干，尿痕却留下暗金色的影，随年月变成褐黑。后来，每换一批新人，"墙诗"就被叠加：
"我想回家"
"爸爸别打"
"我很乖"
一层叠一层，像年轮，也像哭墙。
去年，少管所搬迁，旧址拟拆。程越带志愿者做最后勘查，在废弃AB幢连廊发现这面墙，当即拍照、取样。可要走法律流程，必须"原址原物"入档。于是有了今晚——检察 院、公安、旧址管理方三方见证，正式提取"尿痕墙诗"并封存。
红灯亮，摄像机对准那堵墙。高法医戴双层手套，用无菌棉签在"妈妈，救我"四字上来回滚动，每滚一次，棉签头便染上一层淡黄。十根棉签封进试管，编号：E130-1E130-10。
林野举相机，"咔嚓"声在空廊里炸成一片。镜头里，尿迹与水泥纹理交织，像一幅被烈火烤过的地图，每条等高线都是孩子蜷缩的轮廓。
提取完墙，轮到"纸飞机"。
铁窗框上，一架干薄的尿迹纸飞机仍卡在那里，翅翼脆得像蝉蜕。高法医踮脚，用镊子夹下，纸面即刻碎裂成三瓣。
"先加固。"他喷上3% PVA雾膜，再垫硫酸纸托，终于把飞机"托"进硬质标本盒。
摄像机拉近，纸纤维在紫外光下泛白，墨迹（其实是尿碱）呈暗黑，一行行微缩的童稚笔迹清晰：
"我想做一只鸟
飞出这里
飞进妈妈的口袋"
镜头外，林野的视线瞬间被水雾糊住。她想起自己十岁那年，也曾把"逃跑"折成纸飞机，从同一扇窗缝放飞，却撞上铁网，垂直坠落。
如今，那架未能起飞的自己，被装进盒子，贴上封条，即将飞往法庭——替所有折翼的孩子，完成一次真正的航行。
凌晨一点，提取结束。三方在流转单签字，红泥印泥新鲜得像伤口。
管理方代表低声问："这...尿写的字，法庭认吗？"
高法医答："尿里含脱落上皮，可做DNA；墙面水泥属多孔基质，能保留书写时间信息；再加上拍摄时间戳，证据链完整。"
对方点头，却仍皱眉——他无法相信，自己脚下这片荒凉走廊，竟藏着一座"童声坟场"。
回实验室，棉签先上机。
十份样本，检出七份获得常染色体STR，性别、年龄与少管所当年在押人员记录吻合。
其中"妈妈，救我"四字，检出男性DNA，与林豆一致。
纸飞机碎片，则混合了至少四名儿童DNA，以及微量成年男性（值班民警）脱落细胞。
高法医在备注写：
"尿痕形成时间早于2010年，DNA降解程度与墙面碱性环境相符；
成年男性DNA疑似后期接触，需结合笔录排除污染。"
——这意味着，孩子们先写，警察后碰，时间顺序分明，无法倒签。
第二天，检察 院听证室。
投影打出"墙诗"全貌，高法医逐句解释：
"'爸爸别打'——检出九岁男童李某某DNA，其2009年档案记载'被父用皮带抽打致广泛皮下出血'；
'我很乖'——检出十岁女童周某DNA，其同年判决书记载'因盗窃一块面包，送入少管'。"
每念一个名字，旁听席就响起一次啜泣。那些孩子，有的已成年，有的已失踪，他们的尿、他们的痛，被时间风干，又被科学复活。
林野坐在最末，指甲深陷掌心。她想起母亲说过：
"尿是脏的，可孩子的尿不脏，那是他们唯一能自己生产的墨水。"
如今，这墨水，终于写下诉状。
程越把E130、E131（墙+飞机）合并成一条新证据链，命名：
"纸飞机罪录——少管所未成年人遭遇虐待及监管缺失综合证据包"
并附上DNA比对表、时间鉴定、照片、视频，刻录成光盘，封面印着一只折线飞机，机翼用尿痕描出，飞向一枚天平。
她对林野说："这是压轴的E卷，也是孩子的证人群像。它们不会说话，却最响亮。"
深夜，林野回到酒店，把光盘塞进电脑，点开第一张照片。
镜头里，尿痕"妈妈，救我"被紫外灯打成幽蓝，像一条微弱的荧光河。她忽然起身，从背包取出一张干净A4纸，对折、再折——
一架新的纸飞机，在台灯下诞生。
她没有写字，只把今天提取的编号"E130"写在左翼，右翼空白。
然后，她打开窗，把飞机轻轻送出。
纸飞机掠过灰河两岸的灯火，消失在夜色里。
她想象，它最终会抵达母亲墓前，或者某个孩子的枕边，告诉他们：
"别怕，你们的字，已被世界听见。"
开庭前夜，雪落无声。
检察 院证据室，E130-E131被锁进恒温柜。
高法医贴上最后一张封条，忽然发现柜壁结着细小水珠，像谁在偷偷呼吸。
他愣神半秒，轻声道：
"孩子们，晚安。明天，法庭见。"
灯熄灭，恒温柜继续运转，发出低沉嗡鸣——
那是纸飞机，终于飞进法律苍穹的声音。
